金光寺的夜晚

  金光寺的主殿一半都隐在阴影里，而另一半则沐浴着月光。年代已久的梁柱在清冷的月下泛着森森白色，显得阴冷压抑，与白日的庄严肃穆简直是两个极端。黄色的佛幡和铜色的挂铃，在这夜里，全都镀上了一层银白。所以，在这寂静的山林中，金光寺宛如一座聚集着无数阴灵的收容之所。

  而今夜，金光寺并不像往日那般，表面的平静之下，似乎被夜色遮挡住了一些真相。因为在主殿右边的那片阴影中的松树间，不时有冷色的反光一闪，窸窸窣窣的声响，似乎有什么东西隐藏在那里。

  一干僧众早已回到僧舍，主殿里寂静没有声音，只有一泓月光洒在门前，清澈明亮，好像积了一洼雨水。而殿内却黑黢黢的一片，只有在佛像背后，亮着一点豆大的烛火，那烛线被人剪的很短，所以只能照亮那人一双狼般的眼睛。

  “还是逃走吧！如今被人看到了面目，他们肯定不会放过咱们的。”男人低压着嗓音说道。

  虽然故作镇定，但声音还是有些颤抖。

 

“逃？我们又能逃到哪里去呢？宪兵已经近在眼前了。”

  这时，一女人的面容从暗处近到蜡烛前。满脸的愁容，两个微红的眼睛里装满泪水，一副柔弱的样子，看了真想让人怜爱。

  “当然是要有多远就逃多远啊！哪怕是躲在深山里变成野人也行，我是不怕的，有时我倒是很羡慕那些在山里茹毛饮血的畜牲。咱们要是被抓住，玲子，咱们要是被他们抓住——”忽然，男人一口气将烛火吹灭，瞬时间，黑暗潮涌而来。男人竖起耳朵，静静的听着，手里冰凉的枪被他紧紧握住，就这样过了一会，男人才松了口气，呼吸才又恢复了正常。

  “待会我朝外面放上一枪，他们肯定有所顾忌不敢追来。咱们就趁此分开逃跑，你继续向山下跑，我向山上跑。”男人语气急促，好像这刻就忍不住要拔腿就逃。

  “就不能不分开吗？”女人声如蚊蝇，但还是被男人听在耳里，不禁火冒三丈。

  “混蛋！你想在监牢里呆上一辈子吗！穿着那些丑衣服，我宁愿赤身裸体！吃那些牢饭，我宁愿在山里吃野菜苟活！他妈的，谁也别想控制我，谁也别想，那是不可能的……”男人变得癫狂起来，话说到后面时，已不像在对别人讲话，而更像是在喃喃自语。

  男人一双疲惫的眼里冒着绿色的野光，他弓着身子躲在门后的阴影里，用一只眼透过格窗看着殿外一片华白的石阶，警觉而狡猾。

  “只要能与你在一起，哪怕坐一辈子的监牢又如何。”这句话堵在女人的喉头，无论如何不敢说出口。

  好似一旦说出口，便会将这头从深林里警惕现出的孤狼给惊吓回去，又重新消失在深林当中，再也找不到任何踪迹。她一想到他会抛下自己一人而去时，心里就恐惧颤栗的厉害。因为她太爱他了，愿意不计回报的为他付出，但也愿意为了和他在一起而不择手段。

  金光寺飞檐下的铜铃，这时在夜风中叮当作响，听得暗中的人们各自心头一震，好像战场的夜晚中，战壕里突然有人唱起家乡的歌谣。原本紧张、压抑、痛苦的氛围，在这刹那间，都被人们遗忘，心里只剩下一片安逸的空明。

  就连那如狼一般在阴影中弓着身子的男人，此时也侧着头听着，一双眼怔怔的出神。而在他身后的黑暗里，那女人也在静静聆听风的细语，盯着那男人的背影，眼中若有所思。

  时间好似停止了一般，这是大自然的魔力，这是金光寺里无数金刚的佛力，这是亘古以来，唯一不随时间变化的真理。

  忽然，砰的一声，空气中划过一声尖啸，掩盖过铜铃声，好像阴灵在惨叫一般，这声音像一柄快剑突如其来、毫无征兆的刺进人的心脏，然后又迅雷一般的猛地抽出，不见踪影。

  暗处里的所有人，都被这声音惊吓了一跳，主殿右边的松树里忽然一阵响动，下刻便跳出来四个男人，他们都身穿褐色制服，举着手枪，其中一个戴着一副圆框眼镜，在月光下闪出冷冷的白光。

  他们渐渐的逼近主殿下的石阶，枪口都对准着那黑黢黢的殿内，可是都不敢轻易上前，好像那一片黑色中藏匿着足以让人丧命的危险。

  此时距那一声枪鸣，已过了十个呼吸的时间，四个宪兵相互对视一眼，然后又向阶上逼近。

 

  铜铃的叮当声又重新成为主旋律，夜色更深，月光更洁，殿前的那一处石砖被月光映的好像一块无瑕的玉石，月亮的影在上面闪动。忽然，一只脚从黑暗里跨过门槛踩在那一汪积水里，四个宪兵也先看到了那只脚，然后视线才向上移。接着，便是一张楚楚动人的面容出现在他们眼前。

  那张脸上布满了泪水，如晨露一般的泪水从女人的下巴落在脚下的石砖上，伴着夜风中那铜铃的摇曳声，简直美不胜收，宛若从聊斋志异里走出的妖仙，四名宪兵不禁也看的痴了，那女人好似同月光融在一起，成了时间长河的一部分，而金光寺全部的美此时也都凝聚在她一人身上。那是一种绝对的，至高无上的情感的美。

  但那女人却举起握着枪的右手，那黑色丑陋的东西便是这美中唯一的缺陷，也因为这唯一的缺陷，让四名宪兵从痴迷中惊醒，接着便是下意识的扣动扳机。砰砰砰砰，四声尖锐的枪鸣响起，那女人微笑倒下，血飞溅到殿内的黑暗中，又积滩在如玉的石砖上，弯弯曲曲的流动，黑红色的鲜血，一路爬下石阶，好像在追随着某人的脚步。

  此事后来被当地人记在县志之中：

  1943年6月1日，从大阪逃出的盗贼男女，藏匿在本县阿婆山的金光寺中，此盗贼两人犯案无数，其中以偷盗名刀一事最为恶劣。当日夜晚，盗贼女为更好逃脱而残杀同伴，可谓冷血残忍，毫无人性至极，然庆幸的是，最终该女子成功被我县四名宪兵于金阁寺主殿前当场击毙。幸甚至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