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的盖聂,作者厉害)
《逆风流歌》
皆云自古燕赵多豪杰,亦多悲歌。
盖聂此时才深刻地体会到了这句话的含义。眼前零落地散着大片的赵国军队,不知是在谁的带领还是自主的意识下,全部放下了手中的活计,齐齐向着他们唱起赵歌来。那曲调如剑击石,声动云天,然而卷着北风的呜咽却总让人觉得悲壮。
魁梧的兵士携着歌声向他们走来,到近处时,其中一个瞥了他一眼,停下了脚步。
“你的行李呢?”
“我没有行李。”
这人用复杂的眼神把一身素衣的盖聂上下打量了一番,随即接过了他身旁几个老老少少背着的包裹,见他们大多是一脸畏缩的神情,便提高了声音道:“你们先跟我走,安置好了才能想别的。”
这些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也只得逐个跟上兵士。盖聂默默走在后面,他向来是深谙“既来之则安之”这种道理的,若此后免得奔波生计,也并非苦于留在兵营中。这几日的长途跋涉着实累人,等到分配好了床铺,不过几刻,一屋的人全睡熟了。
盖聂此时倒是不觉困意,便靠了墙静坐着闭目养神。外面一群群的人经过都听得清晰,还隐约有些细碎的闲聊声。
“……此次又征来不少老幼了。”
“可不是。我且瞧见了几个须发皆白的老头,也不知上了战场能作何用。”
“我们在前线浴血杀敌,不就是为了保护家中大小,如今这形势,哪还有继续打下去的必要。”
“长平之后,怕是难于转寰。”
“唉,若不是不愿当这亡国之名……”
叹息之声此起彼伏,扰人心乱。正当时门微微被打开了一条缝,盖聂眼神一凛,只见刚才领路的兵士从中伸出头来,瞧见了他,便伸手招呼,盖聂随着出了门外。这会儿门口堆了大堆各式各样的粗布袋子,想必是和他们一起到的,征集上来的军粮了。有人正围着忙碌。
“小兄弟,你要是没事,可愿意帮我们一起把这些送到厨房去?”
“好。”
这人的脸上露出笑意来,瞧着亲切得很。
盖聂跟着他把这些袋子扛了两木板车,兵士一手推着自己的车,另一手搭在盖聂面前车子横梁上帮着使力。
“你多大了?”他看看盖聂。
“刚满十四。”
这人意料之中似地点点头,“我见你身无一物,怕是家人也被征走了的?”
盖聂听闻,略一沉吟。
“我大约会做你们的什长,不过……”他倒不等答话,自顾自躬身靠近过来:“你可想要回家吗?”
“我业已无家,有所挂念者只余村中不问贫富教习剑术经典的先生。如能以一人之薄力促成治世,献上此身又有何妨。”
“哈哈哈哈……”兵士大笑了起来,“谁又知道呢?或许以暴制暴终是正道,你见识虽高远,但恐怕这并非眼下最好的选择。以后我怕是难以依靠的,你且好生照顾自己吧。”
盖聂不知这话用意何在,只在心里默念着。直到了灶房,这一路上再没多言。
傍晚入眠后,盖聂久违地梦见了他家早已易主的木屋,他跑出屋外,撒着月光的院落里虚晃地立着几个人影,连着周围的一切都像是不真实的。他下意识地想要向那个熟悉的影子过去,却发现迈不开步子。
“……好好照顾自己……”
他只听得这一句话。视野慢慢清晰了,晚风在丛间掠过去,带起了一阵青草的气息。院中的一切景物都是熟悉的,只他一个人静静地看着。
他忘了梦中的自己在门前站了多久。
他是被杂乱的声音吵醒的。
他睡得很浅,是从小就形成了的习惯。
这次似乎不同,睁开眼睛时天色还是黑的,同僚们已全部醒转,四处张望着,希望有人给予解答。
“发生什么了?”
吵嚷声和兵器作响声不绝于耳,屋内的人们不知所措地立着,没人有勇气出去探听一二。盖聂翻身下床,几步跨到门前,警惕地拉开门探出身子去,靠向墙边的角落——眼前的景象着实令人震惊。在营帐前火把的映照下,大批手持武器的士兵挡在另一群数量较少些的面前对峙着,双方都显得情绪激动。
“你们可知道!”为首者开了口,“临阵脱逃者,按律法当斩!”
场面忽地安静下来,死寂的几秒后,听得对面有人大声道:“岂会不知?我等自知国难之时退缩是为不义,可观当今天下局势,又有几成胜算?多少人家境破败骨肉离散,堂堂男儿,不能保护家人,又何谈保卫国家?”
叛军闻言纷纷称是。盖聂扫过混乱的人群,黑暗中发现昨日那兵士也站在其中,他像是感受到了隐蔽处的视线,向这边看过来,正迎上盖聂的目光,对视一下后便急急地移开了。
盖聂这才明白,昨天那些话的目的是想让他和他们一起逃走。这些人并不占多数,一旦被发现必然寡不敌众,下场可想而知。
“胡说八道!一群罔顾国法的自私小人,丢尽了我军的脸面!今日在此除了你们,可休有怨言!”说话间那将领冲了出来,趁众人都未反应过来之际,剑锋直向一名老人刺了过去。
还没人来得及惊呼,剑尖突然在距老人还有两尺的距离停住了。将领定睛一看,竟是一个少年单手将剑身箍的动不了分毫,下一刻对方的腿便狠狠挨上了护甲,直撞得他撒开手连连后退了几米远。
“你!”
盖聂反手把剑往天上一掷,面对着前来阻拦的众将士,一言不发地捉住剑柄,横在身前。从剑上往土地滴下几片深色。
双方均大惊,盖聂身后传出惊慌的声音,“小兄弟,你快……”
“违我赵国军令,杀!”被打退的将领气急败坏地喊起来。
盖聂紧盯着身前这些人的动作,他虽常被赞为武学奇才,却还没有经历过实战,更不愿伤人性命,不免心中有所顾虑。眼见对方几个人一起围了过来,便架剑去挡,身后这些人见状亦冲上前去。毕竟对手数量占据绝对优势,几个回合下来,已有三四人受伤倒地,盖聂左臂上被划了一道长痕。
“今日,我们宁可死在这里,总比声迹全无的好!”
再打下去,怕是真的要玉石俱焚。盖聂没顾其他,边招架边一心考虑着能让这些人安全离开的办法。当想到昨天运粮时经过的马厩,盖聂虚晃一招抽出身来,飞奔向记忆中的地点。
果然马厩就在不远处,盖聂忙拉开门,伸手取下旁边的火把,向马群中燎去。这一下就算是训练有素的战马也受惊不浅,有几匹飞也似地跑向了营门,剩下的也鸣叫着跟了出去,正冲散了厮杀的士兵们。
“上马!”盖聂边喊着,跟上马群飞身往战场中去。士兵们见这景像,忙一个个跳上马匹,被载着飞奔而去,剩下几个无缚马之力的老幼,眼见着就要被包围,盖聂数步上前护住这几人,面对着诸多将士,大有以一敌百之势。
“住手吧!犯不着为我们赔命啊!”身后有人大喊起来,那声音实在过于凄凉,直教闻者心酸。
这情景下,盖聂自知难以取胜,只望着争取时间令这些人安全离开,便只道:“你们快走!”说着摆好了剑势就直直向迎面而来的人群里冲了过去。
话音刚落,忽地闪过一道影子,盖聂忙侧身闪过,一股强硬的剑气风卷般四散开来。幸而那剑气所向之人并非盖聂,再看时,前面的赵兵齐齐倒下,余下的全都吓得后退。而眼前竟是位苍髯老者,须发已白而眼神锐利,毫不像是被征发的老弱。
而眼下盖聂也只一惊,便忙制住几匹马,趁众士兵未反应过来,同剩下的人上马奔驰而去,那老者亦随之策马跟来。
他们直跑了一整天,才终于找了处安全的所在略微歇息。老者见这些人已安顿下,便径直快步往林中走去,盖聂一见连忙跟上。直寻到一处溪边,才终于发现了老者默立的身影。盖聂稍做等待,正要发问,却听老者先开口道:“你可知这些人是叛国孽徒,为何要以命相助?”
“……我并不认为这是什么罪名,他们有选择自己生命的权利,若没有继续的意义,理应退出这场无谓的残杀。”
盖聂见老者一时沉思不语,便问道,“先生又因何出手相救?”
“我并非为了他们。”
老者背转过身来,逆着傍晚的日光直视盖聂。一字一句间伴着水流击打溪石之声。
“世间诸事,皆因选择,亦皆由选择。以你的境况,既决意从军,必然有着不止于受迫而来的目的。只为这数人性命而轻易放弃,所谓何故,可否将思量告知一二?”
盖聂听闻此言,似乎这素未谋面的老者竟对自己颇为了解,心中固然存疑,却也只对其提问正色答道,“晚辈确有蚍蜉之志,却未曾轻言放弃。自鄙乡一路来,已深感民生疾苦,更觉战火不熄,凋敝不止。本想入军中尽力以护人,直至目睹此番动乱,才知断不可行。所谓选择,两相权衡取其重,这几十士卒的重要性与晚辈错误的判断,或是我一人性命相比,结论显而易见,故有此一举。”
“当今时势,扑朔迷离,瞬息万变。此路既断,你还有其他可行之路?”
“没有。但我总愿尝试寻找。不管有多少次失败,逐次下去,相信终归能有所得。”
老者面上现出微笑来,“自你在村中时,本可凭武艺逃脱兵役,却散尽家财予周边遗孤,只身来此,我便知你会如何决断。今日果然不错。”
盖聂疑道:“先生究竟何意?”
“时事虽难以揣测,然天下大势,则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这自是一条道理。我扮做征兵暗中观察你已有月余,着实天资不凡,其志可塑。比起独行在这乱世,你可愿随我入云梦山寻找想要的东西?”
在少年的注视下,老者泯去笑意,神情语调真挚,谈吐尽显风范,有如惊涛回响于盖聂耳畔。云梦山。鬼谷。历代鬼谷派只收二人,纵横家文武绝世,傲立天下,是多少人一生求而不得的梦。万千思绪奔涌间,自谦的性格率先起了反应,少年俯首揖道:“盖聂蒙先生注意赏识,当属几世之幸,但盖聂本不才,只怕难当……”
“当一条可行的道路出现在你面前,你会去逃避吗?”
“不会!”
盖聂猛然抬头,目光中浮现着的坚毅,与应召入军营、助叛军脱逃时别无二致。再不需多言,一个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东南相去六百里,即是鬼谷所在。”
眨眼间,鬼谷子立处已无人影,只余话音飘然落地。
“这条路,还是要你自己来选择。”
回到驻地时,众人已吃起了寻来的饮食,见着盖聂忙起身相让。先前与盖聂谈话的兵士在对战中负了伤,也缓缓地撑起身子来,似有话要讲。盖聂快步走到他身前,只听他欠声:
“抱歉……”
“无需道歉,你且安心养伤。”
“不……我私心想把你卷进这浑水来,实在是对不起你,可就算你不帮我也无妨,或许我,我只是想在死之前,还能让人记得我……”
“我记住你了。”
盖聂附身下去,握住那只颤抖的手,是一如既往清冷的语调,却莫名透着让人安心的力量。兵士闭上了眼睛,有东西控制不住地从眼角落下来。
“是我们连累了壮士,”有人如此道,“不知壮士此后可有安排?”
“在下已有去处,此后还请诸位各自珍重。”盖聂起身道。
“此事一出,赵国上下必无立身之地,壮士所往何处?”
鬼谷其实并不像传闻中的那般苍凉凄清,盖聂初入鬼谷的这个夜晚,同样铺满了一地的月光。他不由得忆起了多年前的那个木屋,不同的是,转过头,鹤发童颜的鬼谷子却是实在的站在身旁,看向他的眼中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倾此一生,偿我所愿。”
他听见自己这样说道。
作者的话:在我的构想中,鬼谷子收盖聂为徒的原因还有很重要的一点,就是看中盖聂敢于反抗权威的精神。世人大多以逃兵为不耻,但盖聂却有着不同于固化思维的自主观念。鬼谷向来只以一人为胜者,同门相斗,周而复始,竟无人跳脱此圈,盖聂却能产生“这就是所谓的强者吗”的疑问。因此盖聂进入鬼谷,不仅是自己的抉择,也是鬼谷子反思之后试图开辟新道路的抉择。文末鬼谷子“说不清道不明的眼神”之中,也包含着寄托在盖聂身上的,对鬼谷派未来的期望。但不敢动笔加入此类情节,怕会有违纵横家理念,故只列明于此,以作参考。特此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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