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左岸◎著
第四章 功夫少年
“嘿!”、“哈!”、“嘿!”、“哈!”。
山窝里传来整齐的叫喝声,老一排,少一排,挥舞着竹棍,比划着。
“马步要站稳,身板要挺直,眼睛看前方,出棍要有力,不要只是手上用力,腰腹、屁股也要用力!”
平地隆起的小土堆上,一个中年男子操着外地口音训斥道。
中年男子有一颗门牙只剩半截,留着小寸头,绑着纱巾,光着膀子,露出黝黑发亮的肌肉,八块腹肌清晰可见,下身穿着宽松的黑裤子,脚蹬黑布鞋,整个人威严得不可侵犯,强大的气场把周围的空气都凝固了。
“嘿!”、“哈!”、“嘿!”、“哈!”台下的人非常用功。
“你,小靓仔,出来!”崩牙师傅指向第一排的小孩说道。钟乔前顾后盼,不知道叫的是不是自己。
“看啥呀,快出来,就是你!”崩牙加大了音量。
钟乔怔了一下,确认了是在叫自己,向前走了几步。
“马步要站稳,知道不,马步!”崩牙两脚分开,身体下蹲,腰间握拳,全身绷紧,怒视前方,看起来绝对是一个标准的马步。
“你刚才踩到屎了吗,脚上轻飘飘的,到那边练马步去,练不好以后就不用来了,回家睡觉去!”
崩牙脚上一拔,踢向钟乔膝后关节,钟乔立马跪倒在地,踢中这个部位,一般人都站不住的。
钟乔没吭声,也没哭,那一年,他十三岁,上初一,开始慢慢懂事,个子已长到父亲耳朵高,剑眉之间流露出一股英气。
带着全校第一名的成绩,钟乔来到了镇上唯一的一所初中,入住学校宿舍的第一天晚上,他从上铺掉了下来,痛得他一夜无眠,把宿舍的人吓醒了。
其实钟乔选的是下铺,上铺连个床栏都没有,大家都怕半夜翻身掉下床,谁也不愿意选上铺。
钟乔选好下铺后,进来了两个同班的,长得很像,可能是双胞胎来的,看到钟乔旁边有张下铺还空着,就占了去,但一张床不够呀,于是两人盯向旁边的钟乔的床。
“哎,兄弟,换个位呗,你睡上面吧,我哥儿俩要挨一起睡的。”
其中一人斜视着钟乔,用不冷不热的口气说道。
“不是先到先得的吗?我先来的啊。”钟乔回应。
“啥先到先得,哪里写着先到先得啊?咱哥儿俩现在是跟你商量换个位置而已,你不要那么小气好不好?”
“我小气?”钟乔一下子被噎住了,“我怎么就成了小气的了,我做错了什么?”钟乔心里想着。
不过他没说出来,他不想一来就得罪人,这也是姐姐嘱咐过他的。
钟玲也在这所初中,已经初三了,当年也是全校第一名考上的这里,姐弟俩的小学时代可风光了,钟玲成绩一直都是前两名,从来没下过第三名。
在钟玲的影响下,钟乔的成绩也是一直名列前茅,姐弟俩还一起主持过学校的歌咏比赛,在石脚山小学,姐弟俩像明星一般的存在。
但此刻,钟乔多希望自己有个哥哥在这里,而不是姐姐。眼前的两个人,明摆着就是在欺负自己,但自己却不敢作声,真是要多憋屈有多憋屈!
唉,姐姐总是苦心婆心,总是觉得自己太大胆,做事容易冲动,但胆子小容易让人在头上撒尿呀。
“哼,就先让你们一回,来日方长!”钟乔心里愤愤地想着,很不情愿地让出了下铺。
八十年代,石脚山终于有了一点小变化,村里有电视看了,两户有钱人家,一台15寸,一台17寸,金星牌黑白电视机。
那玩意儿可神奇了,活生生的人居然可以在里面讲话,特别是那些武打片,嘿哈嘿哈,那真叫一个爽呀!全村人都被深深地迷住了。
“阿叔,快快快,没位了!”
钟一星对还在地里干活的父亲喊道。钟一星就是当年和钟乔一起溺水的小孩,比钟乔小两岁,正在上小学五年级。
农村穷苦人家都非常谦卑甚至自卑,父母不敢让孩子叫自己爸妈,觉得叫爸妈很正规,是大户人家叫的,一般都只让孩子叫自己阿叔、阿婶,来代替爸妈的称呼。
钟一星一家对钟乔一家是非常客气的,当年如果不是钟乔用树枝拉住钟一星,拖延了几分钟时间等大人来救,可能钟一星早就没命了,而且为了救他还差点把钟乔也害了。
所以一家人对钟乔一家是感恩兼愧疚,逢年过节的都会到钟乔家里来坐坐,顺便捎些鸡蛋呀、糖果呀过来。
农村人虽然没什么文化,但对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道理领悟很深。钟一星见到钟乔,更是左一个乔哥右一个乔哥喊过不停。
“好咧,开始了吗?你搬上凳子,先去占位啊!”父亲大声地回应着钟一星。
秧桶里还剩两排秧苗,他抬头看了看天,太阳公公快下山了,于是加快了节奏。
这会儿他心里头兴奋呀,《再向虎山行》就要开始了,每晚两集呀,嘿哈嘿哈!
一想起里面的武打镜头,一天的劳累顿时抛到了云霄,嚓嚓嚓几下把秧苗插完,脚上的泥也顾不上洗了,管它三七二十一还是二十八,赤脚一溜烟地跑向村里的小卖部,那里有一台17寸大电视等着呢!
“一星一星,在哪里啊?”父亲没看到钟一星,有点着急了。
来小卖部看电视的人早就里三层外三层围起来,他踮起脚尖也看不到里面什么情况:“一星一星!”。
“阿叔阿叔,进来啊!在里面!”钟一星听到叫喊回应道。
“来让让、让让,我里面有位的。”钟一星父亲好不容易从一堆汗臭味中挤了进去。
“老四,快买东西啊,你们不买东西的以后不要搬凳子过来看电视了,影响我做生意啊!”小卖部老板对钟一星父亲喊道。
钟一星父亲排行第四,所以大家叫他老四。
“买买买,来来来,来两颗糖珠。”老四回应道,他早准备了一毛钱了,这会儿正好来颗糖珠解解饥渴。
这种糖珠就是用甘蔗糖呀、黄糖呀之类做成的圆圆的糖球,一颗可以含上十几二十分钟的。
那个年代,《再向虎山行》和《射雕英雄传》两部香港神剧,吸引了全中国人。
刚刚接触电视的农村人,更是如痴如醉,农村中掀起了狂热的武打风,两集电视剧下来,都快9点了,老四还意犹未尽,全然忘记了自己还没吃晚饭。
……
某日,村里来了一个面相彪悍之人,操着外地口音。
村里人甚是警惕,觉得来者不善,此人初来乍到,却毫无惧色,说话时明显看到有一颗门牙少了半截,村里人背地里叫之崩牙,议论着此人是何方神圣,所来为何。
“来来来,乡亲们,免费观看表演咯,走过路过,不要错过!真功夫表演,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第三天,崩牙又来了,还带来了一些道具,在村里的空地上画了一个大圈,吆喝起来。
“走,看看去,他在搞什么幺蛾子。”农忙过后,村民们也没什么事,纷纷过去凑热闹。
崩牙看来的人差不多了,呼哧一下把上衣拉掉,露出隆隆的胸肌。
“本人姓赵,来自河南,正宗少林寺弟子,今日来到贵村,为大家表演少林功夫,传播我中华武术精华,强身健体,不再让洋人耻笑我们是东亚病夫,大家都是中国人,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我来这里,就是为了教大家武功,有兴趣者,无论男女,都可以报名!”
崩牙振振有词、慷慨激昂,村民们屏气凝神,被这气场镇住了。
“啪啪啪!”崩牙拿起地上的木板,狠狠地朝自己的胸膛打去,木板顷刻断裂。
“哇!”很多村民哪里见过这阵仗,纷纷惊叹。
“嘭!”的一声,崩牙又拿起地上的玻璃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自己头上砸去!
“啊,不要!”女人们已经吓得不要不要的。
但话音未落,玻璃瓶已经破碎!
“牛逼!”男人们终于也忍不住说话了。
“还想不想看?你们搬几块砖过来,我把它劈开!”崩牙开始得意和嚣张起来了。
“搬砖就搬砖,他那些道具可能是假的,老四,搬几块砖头过来给他试试!”六叔对老四说道。
“好咧!”老四对武打场面最感兴趣了,拉了两个小伙子,搬了十几块村里自己烧的砖头过来。
“这样好不好,你们选几个大力士上来,谁能用手把砖头劈开,我双倍,你劈开一块我就两块,你劈开两块我就四块!”崩牙仿佛成竹在胸,看来是有点料道的。
“阿森,你上去试试,不用怕。”六叔对旁边一个五大三粗的小伙子说道。六叔是村里的长辈族老,平日村里红白之事他都会主持张罗,在村里比较有威望。
“好!”阿森二话不说,走了过去。阿森力气大是村里出了名的,不管是挑担子还是搬砖头,村里没人干得过他,饭量也是常人的两倍。
阿森撸起袖子,地上架好几块砖做底,上面再平放一块砖,“唬!”阿森大喊一声,千斤重力砸向砖头,砖头瞬间断成两截。
“好!”观众们掌声一片,目光转向崩牙,意思是你行不行呀。
只见崩牙架好砖头,朝自己手上吐了点口水,磨了磨,啪嚓一下朝砖头劈去,两块砖头应声断裂!
村民们愣住了,也有人叫了声好。
第二轮比拼,阿森劈了两下终于把两块砖劈开,崩牙却一下子搞定四块。
第三轮比拼,阿森使劲往地上的三块砖劈呀劈,但三块砖纹丝不动,阿森手都红了。
“嘿嘿!”崩牙一声奸笑,往地上放了六块砖,扎了个马步,运了一下气,“嘿哈”一声双手合十劈向砖头,只听啪啦一声巨响,砖头向四处滚去!
六块全裂!我的天呀,如此神力!村民们惊呆了。
“好!”稍许,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乡亲们啊,少林武功厉害吧。”崩牙十分满意自己的表演,眼看人心收买得差不多了,说话的语气也缓和了下来,毕竟来这里是来讨生活的,还是要跟乡亲们打好关系的。
“接下来,是今天最后一个表演了,哪位猛将上来跟我练一练,随便往我身上打,我绝不还手,只要能打中我,就算赢!”
崩牙亮出了底牌,这是他征服民心的最后一招。
“如果是我赢了,想跟我学艺的今天就可以报名,学费是大人三天一斤米,小孩折半,另外哪家人愿意每天供我吃住,这家人全家都免费学!”崩牙不忘趁热打铁做广告。
“丢XX,我来!”人群中有人骂了一句粗口,一个身影冲向崩牙。
哈,是瘦南,村里有名的小混混,留着个长毛头,经常到邻村做些偷鸡摸狗的事情,但这小子从来不偷本村的。
瘦南二话不说,上去就疯狂抡拳,雨点般打向崩牙。
崩牙没想到来者如此迅猛,还好老江湖经验丰富,什么场面没见过,反应及时,躲过了前面几拳后就站稳了脚跟。
一拳都没中!瘦南急了,一个箭步,双脚凌空踢向崩牙,崩牙侧身一闪,好家伙,瘦南失去重心,重重地摔在地上!
“哎哟哎哟!”瘦南痛得在地上打滚。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全村人腰都笑疼了!
崩牙笑着走过去扶起瘦南,拿了点他自己的跌打药,涂在瘦南流血的膝盖上,拍了拍他肩膀:“小伙子,没事,下次别那么猛啊,哈哈!”
这一天,崩牙彻底征服了全村人,在那个武打风潮狂起的年代,村里很多男丁纷纷报名学武。
六叔让崩牙就住在自己家里,还给他划了块地做练武场,全村人除了忙农活,其他时间都是嘿哈嘿哈地跟崩牙学武去了。
十三岁的钟乔,马步不稳被崩牙训了一顿,刚上初中又被双胞胎兄弟欺负,郁闷在心,学武更有了无尽的理由和动力。
男儿当自强,功夫出少年,武术的根基,为钟乔日后闯荡复杂诡谲的社会,打下了良好的身板子基础。
两年后,崩牙师傅要离开村子返回老家了,全村人依依泪别,送鸡送鸭送米,能送的乡亲们都想送给他,无奈崩牙师傅单身寡人,根本拿不了那么多。
崩牙师傅自幼父母双亡,后来成为少林俗家弟子。回想自己孤身一人出外闯荡多年,披星戴月,风餐露宿,独在异乡为异客,尝尽人间冷暖,双手布满老茧,老江湖忍不住老泪纵横,与乡亲们一一告别,乡音淳朴,乡情滚烫,只能期待人生有缘,来日再见!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