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田埂上休息的父亲和他脚下的土地一样沉静。
他把擦拭农具也当做一种歇息,在用青草反复蹭擦之后,犁铧便如一面镜子,能照出人影来。更多的时候父亲在吸旱烟,他熟练地将喷香呛人的烟丝捏搓到螺丝帽大小的铜锅里,再伸手点燃,一股清白的烟雾便袅袅盘旋。他凝视着眼前平展了的几十垄黄熟了的麦子,脸上的皱纹变得舒展了。
脚下,这是属于父亲的土地,父亲的希望、热情、价值,甚至灵魂都铸刻在这里,从秋播,春锄到夏收,父亲小心翼翼,生怕哪个环节做的不到位。冬天里,他渴望着一场雪,哪怕下的不厚不透,他的对土地的殷切期望,从那时就已经影响到了我,让我知道了麦子的重要性。甚至对雨雪,对四时节令气象那种朴素的感情,也应该是从那时萌发的。
终于,麦子熟了,收麦子了。北方一带最集中最盛大的农事活动在这片土地上上演了。母亲刮掉仅存的白面,从瓦瓮中掏尽日复一日积攒的鸡蛋,拣净了快要生虫的绿豆;父亲从闲着的窑洞里取下早已生出锈斑的镰刀,满含一嘴凉水,并不咽下去,边磨边喷水,砂石上便滚滚地淌出红的铁锈沫儿。末了,父亲粗硬的大拇指在镰刀的刀刃上轻轻一刮,发亮的刀刃发出令父亲满意的脆响。牲口圈中的毛驴子在父亲的悉心照料下,成色渐好,毛也光亮起来,肚子胀圆起来,精神自然也好起来,偶尔嘶鸣,真是震耳欲聋,感觉是大战将至,像要请战上沙场似的,一副雄赳赳气昂昂的神气。
想跟父亲下田去
麦收,也是抢收,此时的父亲和天下农人一样,最担心的倒是降雨了。幸好,天气晴朗,日头正毒。麦地如绸,黄澄澄的在不安分地涌动,那种杂乱无章的碰撞发出的声响很是能激发战斗的热情。
父亲像是哪位西方油画家笔下的农人一样,卷起袖筒裤筒,顾不上坚硬的芒刺刺破皮肤的疼痛,他要在天雨降临之前结束战斗。父亲又俨然是在收割自己书写的诗行,似乎不觉得枯燥和劳累,他伸起了腰,享受着吹来的麦浪燥热的香气,在他的身后,不觉间筑起一座座砌的整齐威严的城堡,也像他的一件件诗作。
然而那些年,父亲很少拥有这样的作品。
想跟父亲下田去
我曾多次跟父亲一起下田,逐渐感受并沉淀了土地带给天下百姓的喜乐悲愁。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至九十年代初,陕北连年歉收,热烘烘的风在天地间运行,就是不肯落雨。麦苗清明前后还是绿油油一片,像得了墒的韭菜苗子,田畴间氤氲着丰收的气氛。尤其一场好雨之后,晨起,麦苗油亮亮的,在饱饮一夜的雨露之后,还能听得到麦子拔节的美妙的声响。这个时候,父亲时常在这片即将丰收的大地上徜徉,心中充满着无边的喜悦。
然而几乎一夜之间,绿油油的田间多出几片黄色的叶子,麦田就像一幅世界地图,斑驳起来。这让父亲的心不禁一收,今年又要歉收了,父亲说,这是年成。地图上的黄色不断向绿色侵入,无可阻遏。绿色一败涂地,说明上苍是决然不再眷恋天下农人的殷切期盼,它将任性地把灾难又一次洒向大地洒向百姓的心头。邻里真的有人就揭不开锅了,粮食仓子已经见底,空空如也 。
我也是后来才明白,我们的喜乐悲愁就是源于那个无情岁月。那时父母亲都希望我走出这片土地,以有别于他的生活方式去生活,最好去吃公家的“铁杆庄稼”,我懂得他们的无奈。后来我外出参加了工作,如了父母夙愿,而他们还得困守在那片给予他们宿命的土地上,承受累代的煎熬。
想跟父亲下田去几年后的一个春天,国家在西北实行退耕还林,也听说这一政策实行当初,曾遭到百姓们质疑甚至反对,因为他们害怕果子卖不掉会烂掉,最后连种麦子都不如。最终还是总理亲自做了解释:国家有的是粮,没有口粮政府会叫人拨过来。农民相信了政府,没有记错的话,那应该是在一九九八年。
这一举措是改革开放,市场经济新的衍生,是几千年来改变陕北农民命运的很正确的抉择,最少现在可以这么下结论,于是,陕北农民的幸福生活从此稳步提升。
十几年过去,陕北高原五风十雨,满眼葱绿,乡亲们由粮农变成了果农,收入高了许多。我的父亲就是在那个时候拥有了属于自己的第一笔存款。
想跟父亲下田去
父亲六十多岁了,他依然喜欢下田。在那个年头的岁月,父亲手中的犁铧翻动的不再是沉默的呼告,不再是受粮食的折磨而痛苦和煎熬。行走在田垄之上,岁月把几十个春天关于农事的悲苦刻在额头的同时,又把关于土地、粮食、生存的哲学刻在心头。沉默的土地与沉默的父亲就是一部时代的史诗,一部思想史,一部中国农民的进化史。
春天来了,家乡的梨花也快要开了吧,那开放在田野上的花应该像美丽的笑靥。到那个时候,我多想放下冗务,与父亲一起下田去,话一话他和天下白姓的稼穑事,桑麻情。
想跟父亲下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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