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袁

作者: 5edd865790b1 | 来源:发表于2018-10-02 10:42 被阅读0次

    文|卜士杰

    少欲无为,身心自在?那是圣贤、疯子或者是冬眠的动物。

    常人就不一样了,常人不需要冬眠。

    冬天,雪后的天,阴暗干冷,星星点点的亮光射进来,整个天空像是腌渍晾干的墨绿色海带。

    90年代中期,农村的生产力仍然很低,那时不像现在,用挖土机挖河渠,那时全得靠人力,我们关庙乡把它称作“扒河”。

    扒河期间,队伍上有个厨子,人们都叫他老袁。可他一点儿也不“圆”。他尖长的脸,鼻子是房檐倒挂的冰锥样。眼睛眯起来像极了眯着眼睛唱歌的猫咪。他两个屁股蛋儿陡峭的山峰般,齐腰的黑色围裙,抹了一层面粉,冬日早晨冰霜抱着枯叶样。老袁冬天害手疮,皮肉间沟沟壑壑,血肉清晰。即使这样,老袁因为面善老实又得人,还是被安排在暖和的锅炉房,做馍馍。锅炉房用两三层绿色军帐布围住。老袁操着米把长的擀面杖,一前一后,豆大的汗粒冲下来,“啪嗒”,擀进了白面里,混合着血肉,面团倒有些花花丽丽。老袁的鸡儿随着动作,前后上下扫动着,不经意间,裹挟着面粉,竟像是一根白萝卜。

    老袁有妻无子。妻子是个老实巴交的妇人,整天在家里忙活,永远忙不完的活计。老袁有着一只白雪一样的鹅先生,却有着狗样的职责,凡是遇着人,不管生熟,必会厉声扑上去。我不怕鹅先生,因为我会在它嚷叫之前,弹跳着跑开。鹅先生三四岁的年纪,老袁叫他“儿子”,还是“鹅子”,我是分辨不清的。我最喜欢在河工队上吃鹅毛样的软绵绵的馍馍。我经常在工棚外面偷看老袁和面,两米长,一米宽的大案板,那白面绒绒的,亮闪闪的面,和我在村头知青桥边玩的泥巴,有着本质的不同,黝黑的土,腥臊腐朽的气息,还有各种昆虫的尸体。

    为什么那么丑陋的泥土里会长出奶白色的面?

    老袁和我互为熟人,熟人吃馍免费,他总是这么对我说。

    老袁是河工队里游刃有余的人,大到队长徐兵,小到队长的傻婆娘荣二妮,都对老袁笑呵呵,很是认可。听村里人说二妮嫂是被队长买来的,花了几头猪的钱,在山里就买了一个好看的姑娘。“那时你二妮嫂水灵得像是山涧中的水芹菜”,爸爸咂吸了一口运河牌香烟,眯着眼睛,从鼻孔里冒出来两条烟竹。在阳光下钠着鞋底的妈妈向爸爸剜了一眼。

    说归说,但是谁知道真相呢?就是二妮拿着铰刀自杀了,也没有提及她的身世。

    二妮嫂是外来户,面容姣好,丰乳肥臀,属于我们老卜庄的庄花,就是放到二元村也是数一数二的。可惜呀,三十出头,就得了疯病,从凤头落到了鸡尾。二妮嫂每月里都会在村西的砂礓路上奔跑,什么也不穿,目光清澈,像喝醉了酒,脸颊微醺。

    这年冬天,将近零下八九度的天气,那个丰润的女人又在奔跑了,踩到了干松的杨树叶,杨树叶惊叫着向后跑去,村头已经聚集了一些看热闹的男人,二妮嫂的身后是我的婶婶和嫂子们,他们精瘦的躯干裹着厚实的棉服,压根跑不动,像是蚯蚓在烂泥里蠕动。把二妮嫂摁住的是老袁,老袁半路劫杀,直接将二妮嫂拦腰抱住了,像是抱住了一块拉长了的白面。老袁仰面抱着二妮嫂,二妮嫂嘴巴里呜呜的,寒风吹进巷子里的叫声。她的两只脚在地面上有力地蹬着,踢打着,画起了一个半径米把的圆来,两腿间一撮黑乎乎的毛在寒风里四处逃窜。外面还有一个半径几米的大圆,围观的指点着,唏嘘着,一条狗近前咬了一声,被我爸一脚踢飞了,他赶紧脱下他的绿色军大衣,裹住了光溜的二妮嫂,这时从外圆里又站出了几件军大衣。三四个男人,把二妮嫂按住,那尖叫声真是凄婉哩。

    多年以后,我在重庆的一个山坳里听见了这样的惨叫。应该是一只自由的鸟。

    二妮嫂疯着,但是,她仍然是村里村外男人们的梦里人。“疯怎么啦?疯起来才快活哩”。这里男人们趁队长不在都这么说。我也模仿过,被我爸拿着扫帚打了一屁股。“小鸡毛,懂个球”,我爸恨恨地。

    老袁有一个为人处世的秘诀,那就是“得寸退尺”,无论谁,无论谁的观点,他都连声认可,辅以掌声,即使听得人家议论二妮嫂。老袁深谙其理,让自己低到尘埃里,像一株狡黠的麦穗,长在最肥沃的一隅。老袁得意自己处世之道,不仅对我说过,还对躺在案板上的二妮嫂说过,二妮嫂白得像面,除了乌黑的发和胸前峰顶上的两块黑。我不明白,老袁给她传授处世之道时,为何要趴在她的身上,两人一丝不挂,老袁上下俯冲,傻子歪歪唧唧鬼叫。案板也叫了,帐篷里白烟打着滚,充满了槐花的白,分不清人与面。老袁惨叫了一声,我以为是老袁要死了,赶紧去拉住他。

    后来,在老袁的惊讶中,我们成了好朋友。老袁说他供我吃馍,我负责站岗。还说,他那是和二妮一起和面哩。

    他喜欢在案板上与二妮一起和面,隔三差五地一块儿和面。每次白白的面都湿淋淋的,有种泥土的腥臊,又有点鹅先生吃的青草的味道,我总觉得鹅先生在帐篷里打嗝哩。但是不管怎么样白面团一进蒸笼,就有麦香,甜丝丝,下工回来的人们都这么说。

    老袁的脸由于自豪而红润着。

    有那么一次,老袁和二妮一起叫嚷着和面时,队长徐兵回来了,远远的我就看见队长雪白的的确良和乌黑的发。队长是在前方的河工队,踏着雪,身后一排污浊的脚印。我冲进帐篷喊了老袁,从没见过老袁如此惊慌。他从二妮身上跳下来,裹了一围裙,又慌乱地给二妮裹了绿色的军大衣,推出了帐篷。帐篷北面有个后门。

    看着散落在地的白面,又掖紧了后门。老袁面上恐慌着,缩着干瘪的头颅,雕塑样杵着。

    ……

    “嘎嘎嘎……”鹅先生的一声哭腔,打破了地老天荒的寂静。

    老袁鹅样伸了一下脖子,一个激灵,从锅炉前拖出了鹅先生,还在鹅先生身上撒了一把面粉。

    门开了,鹅先生鬼叫着伸长脖子,冲向了五大三粗的队长,结果还没近前,脖子一下子被徐队长抓住,咯嘣一声,脆脆的,甜棒一样,断了。鹅先生没了往日的活气,在地上打了一个旋,就死了。

    “队长打的好,”,老袁拍着巴掌,“你看这屋里被这只疯鹅搞得…..”,老袁蔫着头颅。

    “公鹅的话,就喜欢在母鹅跟前显摆,象征性地追追就算了。可是认真起来,公鹅一点不怂。跟他么嗑药似的,不管对方多么地牛逼,也敢来追的。”队长说。

    “给队里炖个鹅肉汤,天气也忒冷。”队长补充道,嘴巴吐气哈着手离开了。

    队长回到家时,二妮嫂正拿着铰刀划着腿间黑乎乎的一撮毛。腿上的白面成了血红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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