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夜色凄迷,阿靖身着九品官府,领着小队人马,星夜奔走。
也不知赶了多少路,终于,在一块歪歪扭扭地刻着“石壕村”的木牌前,阿靖右手一挥,所有人立刻停下脚步,长长地吁了口气。这是上头交代的最后一个村子了,照文书上的任务,他们只需再捉一丁了。
一连好几日,阿靖领着弟兄们,没日没夜地捉人。战争一触即发,上面又催得紧,层层下达,最后活儿一个劲儿全累到阿靖头上,哎,谁叫他只是一个九品小芝麻官呢?
无权无势,机械而麻木地接受上头的命令,不敢违抗,不敢拖沓,提心吊胆,忧心惧惧——这就是阿靖生活的全部。于他而言,生命的全部动力,是年逾古稀的老母和怀胎十月的妻子。作为男人,不求顶天立地丰功伟业,但求凭几之力养活家人。只可惜,哪怕星夜奔波、卖命操劳,也只勉强糊口罢了,要拖到孩子长大,哎……
阿靖沉沉地叹了口气,这年头,炮火纷飞,客商趁势囤积居奇,自己……能有这个本事,把孩子拖大吗?
家里买不起肉,只三餐红薯馒头轮着啃。前些年,他还妄想给孩子找个私塾先生好好读书,将来考个举人扬眉吐气,可如今……只怕还不等成年,哪日狼烟四起,孩子就得被捉去充丁了罢。战死沙场,尸骨无存;亦或者昼夜劳碌,活活累死;若是运气出奇地好,撑到战事平息告老还乡,也只怕,是个孤苦伶仃的身残之人了。
想到这里,阿靖鼻子一酸,慌忙举起右臂,用袖子遮住了双眼。他到底还是个九品小官,若让后头的弟兄小吏们瞧见了,有失形象。
“进村,搜!”他哽着嗓子,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声音,让这声命令听起来带有一丝威严。
2
一小队人马,举着火把,夜深人静之时,浩浩荡荡进了村子。阿靖四处张望,断壁残垣,破砖烂瓦,溃不成形。这哪是个村子?分明只是个废墟而已!
阿靖强撑着身子,心中隐隐有些发虚,石壕村是他们最后的希望,若再找不着一丁,可如何向上头交代?他只觉后背冒出一阵冷汗,不行,无论如何,也得揪出个人来,否则,上头的把眉头一皱,这个月的俸禄八成也该扣光了。
后头跟着的弟兄们也很清楚自己的处境,个个把眼睛瞪得如铜铃一般大,仔仔细细将村子搜索着,里里外外地探看着,生怕漏下一个角落。
“报告,这边没有情况!”
“报告,我们这边也没有!”
……
阿靖眉头紧锁,明知这个破村子已是人迹罕至,心下却仍有一丝不甘。难道,真真天命如此吗?难道,老母和妻儿连红薯馒头也得一口口省着吗?他彳亍着,久久凝视着前方。衬着凄迷的夜色,轻朦的薄雾一层层散开,他只觉眼前浑然一片,不知是噙着泪花还是含着雾气,什么都看不真切了。他怎生甘心呢?
“大人,打道回府吗?”领首的小吏轻轻询问。
阿靖一摆手,小吏马上低下头去。后面的弟兄们见了,尽皆会意,垂着头,一声不吭。既然大人想再等等,他们小的自然只是乖乖等着,腿脚肿胀,目若沉铅,却依旧站得笔直,连个哆嗦也不敢打。
3
“哇——哇——”远远地传来几声婴童的啼哭。
一刹那,阿靖的双眸亮如明烛。“走!”
一声啼哭,便有户人家;有户人家,便有丁可捉;有丁可捉,便心存希望!
他们循声而至,嘴角尽挂笑意,心怀期许,却在一个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茅屋前,讶异地驻足。
这……也是人住的地方?
婴孩聒噪的哭声渐息,屋内隐隐传来恬美的歌声,似是母亲轻唱着摇篮曲,哄宝宝入睡安眠。“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茅飞渡江洒江郊,高者挂罥长林梢,下者飘转沉塘坳……”母亲的声音轻灵而空阔,所吟之词却令人心寒,细细聆听,裹挟着一缕黯然的忧思与绝望。
不远处,“啪”地一声响,阿靖立马回过神来,挥挥手。
“给我搜!”
弟兄们鱼贯而入,阿靖眯着眼睛,远远瞧见后墙处蹦下一个人影,一瘸一拐,匆匆离去。
阿靖冷笑一声,疾步奔去,待得逼近,见是一位老翁,心下一喜,用手猛然扣住他的肩膀。
老翁回眸的一瞬,阿靖瞧得分明,花白的头发在夜风中凌乱地飘舞,苍白如纸的脸上密密麻麻爬满了岁月的褶痕,拄着拐杖的手颤颤巍巍青筋密布,龟裂磨破的嘴角瑟瑟抖着,似是想解释着什么,却迟迟没有发出声来,只是垂着头,面色惊惧。
阿靖突然想起了去世的老父亲,几年前在庄稼地里忙活得汗流满面,回到屋子里,握着筷子的手也是那么颤颤巍巍,双唇也是那般龟裂如皱,却还是强颜笑着,把碟子里仅有的几块肉,一晃一晃,夹到自己碗里。
阿靖心下忖着,这老翁,也许是村子里最后一位男丁了。放他走吧?他只是一位老者,手无缚鸡之力的可怜人罢了。可是,该怎么跟上头交代?扣了俸禄,自己的老母妻儿……
阿靖盯着眼前的老翁,见他把头埋得更深了,凹陷的皱纹愈显清晰。他到底心下一横,猛然松手,“你走吧,快走,莫让我再看见!”
阿靖死死闭上眼睛,转过身,三步做两步,匆匆跨进屋内。
4
“大人,这婆子一口咬定没有男丁!”
屋内,一位满头花白的老妇,抽抽噎噎地啼哭着,见身着官服的阿靖走来,一把就跪在石板地上,深深地磕了三个响头,泣不成声:“大人啊,我的三个儿子去参加邺城之战,前不久……刚收到老大的信,说老二老三……回不来了……我这屋子里在没有其他人了,只是个吃奶的小孙子和她可怜的母亲,可孩子他妈……连一件完好的衣裳都没有,见不得大人们。”说罢,身子一弯,又是磕下头去。
阿靖将双手背到身后,眉头紧锁,看来,方才逃走的老翁,是家中唯一的男丁了,却……也是唯一的劳力。阿靖心下一凛,若是将老翁捉去,只怕……这一家子全都得活活饿死在这荒不见人的石壕村了罢。
阿靖还没来得及开口,老妪又哽咽道:“我虽然一把老骨头,但请大人……允许我连夜赶到营中去,前往河阳应征,还能……为将士们备备晨炊。但……请千万不要为难母亲和孩子!”
老妪的声音太过凄凉,半晌,似是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只是沉默着,沉默着。
“大人,允了她罢。”许久,一个小吏才哽着喉咙,轻轻地说。
阿靖微微颔首,看着长跪不起的老妪,环视着杂乱飘飞的茅草,心中一酸,终是不忍,落下泪来。
于是乎,领着小队人马,押着老妪,阿靖踏过破砖烂瓦,穿过坑坑洼洼的泥地,心中只觉悬着巨石,顾不上歇息,奔向衙门交差。
不知何时,薄雾褪尽,天已微明,阿靖麻木地走着,不再觉得疲倦。只是心里总记挂着,不知昨夜狂风轻雨,他的孩子……可还睡得安稳吗?
——改编自《石壕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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