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2年仲夏的一天,我和同宿的两个知青在一间不足十平米的逼仄的小屋里讨论着龙卷风的问题。这个季节昼长夜短,天气炎热,人们都很浮燥,凑在一起漫无边际的侃大山,也算是一种消遣。胼手胝足的社员们劳累一天,晚饭后也没什么好的去处,知青点是他们经常光顾的地方。眨眼之间,小屋里站满了八九个青年社员:宝生、再再、福福、元亮、二毛、连顺、连贵、银柜,还有连顺的弟弟——老没牙,也站在那里呲着豁牙傻傻地笑。社员们对龙卷风几乎没什么概念,其实,貌似有点知识的知青们对龙卷风的了解也是凤毛麟角,知之甚少。尽管如此,小屋里关于龙卷风的讨论仍在继续着。
夜半袭来“龙卷风”据说龙卷风的强力是台风的十倍,人遇必亡,树遇必拔,房遇必塌,船遇必翻,楼遇必倾。大家对龙卷风的认知只限于此。那天晚上,社员们来一拨,走一拨,一直持续到很晚不知什么时辰人才散尽,没有钟表,不好估摸。人虽散去烟雾不散,满地烟蒂,狼藉一片。我推门放眼望去,明月高悬,繁星点点,寂静的山村偶有几声狗吠,村民们早已安然入眠。
夜很深了。我和室友张建琦、李海清草草擦把脸就钻进了被窝。刚把灯熄了,他俩就发出了鼾声,李海清呜哩哇啦还说着梦话。没多一会儿,鼾声和梦话全部消失,我也渐渐消失在夜幕之中。你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我自己也说不清要到哪里去。不知在什么神秘力量的驱使下,我身不由己地游离在一个未知的世界里,迷失在浑沌漆黑的苍穹下。我在黑暗中摸爬滚打,没有方向,没有目标,忐忑的心快要蹦了出来,心中只有一个祈盼,逃离黑暗,保我平安。正当我迷失在黑暗之中,踌躇不前,不知所措的时候,天边凸现一片骇人的异样亮光,然后有一个漏斗状的庞然大物从波涛中腾空而起,很像神话传说中腾云驾雾的东海蛟龙,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我头顶袭来。这个漏斗状的东西与《西游记》中黄眉怪使用的人种袋何其相似。我暗自思忖,孙悟空都被黄眉怪抛出的人种袋吸进去了,何况我一个肉身凡胎,就等着束手就擒吧!
夜半袭来“龙卷风”我一边嘴里默念着“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给自己壮胆;一边等着那个漏斗状的东西把我吸走。 我似乎能够坦然面对突降的厄运,但也确实不甘心,就这么稀里糊涂了此一生?年纪轻轻,我才十九,就这么交代了?瞬间,漏斗飞旋到我的头顶,毋庸置疑,是专门冲我来的。我想喊出一句与父母诀别的话,喉咙却被一双大手扼住了,我想挪动一下身子,那漏斗把我罩住了。我眼前呈现出黑暗,不见一丝亮光的黑暗。然后是一阵紧似一阵的噼里啪啦的泥土掉落声,顷刻之间,泥土掩埋到了我的胸口。我感到窒息,喘不上气,我想呼喊,喊不出,我想挣脱,动不得。我一定要喊,我必须喊,不喊就死定了。啊——啊——啊——,我终于喊出了声。恍惚间我闻到了潮湿的泥土味,又闻到了被沤烂了的麦秸味。我睁开迷蒙的眼睛,看见张建琦和李海清都光着膀子,灰头土脸地坐在炕铺上,被褥埋在渣土里,已分不清颜色,两人眯着眼睛,脸对着脸,撕心裂肺地喊叫着。半睡半醒的我,很是纳闷儿,他俩怎么也会被困在漏斗里?同我一起承受苦难的煎熬。于是,我下意识地又随着他俩的叫声喊起来。凄惨的喊叫声惊扰了左邻右舍的男女知青,他们纷纷披衣,赶来救援,亲切地呼唤着梦中遭遇险境的同窗知青。梦靥中,忽然听到有人呼喊我们的名字,我们逐渐从梦靥中清醒过来,眼前清晰出现熟悉的面孔:侯公民、陈建宝、李秀英、于树杰等知青站在炕沿前。他们看出,我们三人确实是被惊吓得差不多魂飞魄散了。至此,他们或许还不清楚,梦靥初醒的我们,仍然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在知青们的千呼万唤中,我们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尘土飞扬的小屋里,一片狼藉,屋里连人带物全部被埋在尘土里。仰头望去,房梁露出一个大窟窿,房梁顶上的土窸窸窣窣还在继续滑落;我透过房梁间隙,看到成群结对的星星们正眨动着眼睛,俯视着蜷缩在屋檐下掩埋在尘土里的三个裸露身躯的家伙;它们还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幸灾乐祸地嘲弄人类的渺小和无能。
知青们看到我们三人神智完全恢复正常后,帮助我们大致收拾了一下房屋,又安慰了几句,便各自回屋安歇了。我们三人折腾了大半宿,拍灰抖土,用凉水洗涮完身子后,强忍着浓烈的湿土气息钻进被窝,三个人心有余悸的地回味着“龙卷风”的不期而至,张望着屋顶露天的大窟窿,久久不能入睡。
第二天,大队革委会闻讯后,积极组织人力,对坍塌屋顶进行了维修,之后还为我们居住的房屋重新糊了顶棚。
前几年,我回去过一次红旗村,那间四十六年前专款为知青安家落户盖的小土房,居然还稳稳当当地坐落在那里,只是做了部分翻修,地面铺了砖,房顶盖了瓦。这间小土屋如今划归农户要天宝家所有,那年回村,我还在他家喝过一顿酒。
这间小土屋是一台时光机,它记载着我下乡期间的许多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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