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哇~”一道撕心裂肺的哭声响起,“阿福骗人,阿福骗人,你又偷我的糖。”
小胖子将手中的土块狠狠丢出去,拳头攥得死紧,像头小蛮牛一般。
对面扎着双环髻的小姑娘眼睛瞪得溜圆,她缓缓后退:“胖胖,小孩子吃糖不好,我替你分担一些……”
话音未落,小姑娘如兔一般飞奔离去,小胖子的哭声更响亮了:“阿福不同我玩了。”
阿福躲在树后,听着小胖娘亲训斥的声音:“没出息的,阿福没有爹娘,吃你块糖怎的了,这般小心眼。”
小胖被娘亲拽回家中,阿福轻抚自己的胸口,好险。
周诚行至街口,瞧见探头探脑的阿福,他轻笑一声,缓步向前抓住小姑娘的衣领。
阿福吓了一跳,转过头来瞧见是他,长吁了口气,“先生,你吓到我了。”
“我们南河村头号小骗子还能被我吓到?”
小姑娘自豪地摆摆手,带着舍我其谁的气势,“先生过奖,也就一般。”
周诚气笑了,点点她的脑门,“你莫不是以为我在夸你?回家吃饭!”
阿福耷拉着脑袋同树上的小松鼠告别,蔫哒哒地跟着周诚走了。
阿福本不叫阿福,两年前晕倒在南河村口大树下。身侧围着好几只兔子,小孩子上前去瞧小兔,这才发现了草丛中的小姑娘。
村长娘子喂了两口米汤才救活了她,问她什么都不记得。周诚是村子里少有的文化人,大伙便将他请来拿个主意。
他来瞧了一眼,便说:“留下吧!”
留下可以,要怎么留,还是要理出个章程。
大伙家里都不甚富裕,便约定好,每家管一天。因着小姑娘长得圆润,一看便是有福相的,为着省事,大家伙便喊她阿福。
自那时起,小姑娘便开始吃百家饭。大多时候,她还是喜欢跟着周诚,原因无他,看着文质彬彬的一个读书人,竟一手好厨艺。
小姑娘嘴甜,长得漂亮,村里人都喜爱她。但时日久了,人们渐渐发现,小姑娘旁的都好,瞎话却是张嘴就来。
但阿福没有坏心眼,大多是一些整人的小把戏,家中小孩子受些欺负,偶尔哭个几回,大人们怜惜阿福无父无母更无家,打着哈哈就揭过了。
—贰—
阿福落后几步,她抬眼偷瞄周诚单薄清瘦的背影,小脚哒哒哒跑上前,揪住他的袖子:“你不怪我吗?”
“怪你什么?”
“我……骗人。”
周诚牵住她的手,一语未发。夕阳将二人的身影拉长,一高一矮,互相依偎。
南河村的小日子慢悠悠地过,空气中带了点萧瑟的味道,又是一年秋收时。
风儿雨儿都来凑热闹,一场一场秋雨落下来,浇在南河村村民的心口上。
今年的租子不足数。
朝廷税赋年年上调,往些年大伙勒紧裤腰带,日子还能往下过,可现在……
阿福托着腮昏昏欲睡,她着实听不懂周先生的之乎者也,前方的小胖子偷偷摸摸递上一块糖:“阿福,吃糖啊,甜得很。”
一少年气喘吁吁赶过来:“周先生,村长请你去一趟。”
屋里的小毛头们低声欢呼,周诚理理衣襟,留下课业,便随他去了。
村长家围坐着十来个人,木门开了又关,应是每家都来了一位。
见着人齐了,村长从怀中掏出一沓纸,递与周诚:“你给大伙解释一下。”
周诚将上头那一页快速浏览了一遍,是要求各村镇上报今年的收成情况。翻到第二页时,他陡然变了脸色。
村民们叽叽喳喳:“莫不是上头催收租子?村长,您得想想办法啊!就算将粮食全交上去,还差了不少呢!我们吃什么?朝廷是要逼死咱们吗?”
村长沉着脸,猛地敲了一下桌子:“越说越没边了。”他低咳了一声:“今日,镇长来过了,朝廷下发一道公函,完成上头的任务,村中税赋可免。”
崔柱面露喜悦,凑上前来,“村长,这是好事啊!是啥样的任务?”
周诚将纸张搁在桌上,缓缓道:“上交讹兽,死活不论。”
“已死的成年讹兽,一只可抵一年税赋;活的,抵两年。”
“可化形的幼年讹兽,一只,抵十年。”
—叁—
屋子里头一片寂静,村长起身站在众人跟前,“如今这世道不大好,大伙也知道。粮食的事,我会再想办法。”
崔柱吞吞吐吐地说:“朝廷要讹兽,也不一定……”
坐在门边的白发老人厉声打断他:“住口!”
村长将桌上的公函收起,“今个叫大家来,一是告知此事,免得从哪里听见一些有的没的,二为警告,若是有那等起了歪心思的,莫怪我不念旧情。”
待人群散后,周诚留到最后,村长低声道:“阿诚,你说此事要如何处理?”
“朝廷为何又……”
“还不是那等坏了心肠的商人,小皇帝手中无权,不思进取,京城奢靡之风盛行。京中酒楼推出一道菜,叫价百两黄金。原料为讹兽肉,其肉质鲜美,食者胡言乱语,可使人大丢其丑,真真是如了那些个纨绔子弟的意。”
村长叹口气接着说:“镇长说是小皇帝品尝过一回,第二日便下了正式公文。”
“昏庸!”
“那位太后巴不得他再昏庸一些。亏得当初没将阿福入南河村的户籍,百家轮养也不起眼,要么就将她留在村里吧!”
周诚摇摇头:“正式公文已下,上头绝不会听由我们一方之言,不出三日,镇上就会以各种理由派人巡查。阿福来历不明,年岁相合,且品格多有相似之处。若是村里小孩子无意透露出一言半语……阿福,不能留。”
村长半晌没说话,他的背佝偻了一些:“那就走吧!走的远远的,离这人间远些,才能活得长久。”
“崔柱那边……”
“不要管他,有他老子压着,那小崽子也不敢怎么样。”
—肆—
崔柱怒气冲冲地回到家中,一脚将木桶踹倒,桶沿瞬间磕出了豁口。崔老头刚进门来便瞧见那只可怜的桶,他脱下鞋向儿子的脑袋抽过去:“败家玩意儿,我怎么生出你这么个混账东西。”
崔柱捂着脑袋满院乱窜:“爹,爹,真不能怨我,都怪那村长。”
崔老头停下来,打算听听儿子的狡辩之词。
崔柱坐在父亲身边将事情原原本本地讲了一遍。崔老头霍然起身,他趿着鞋在院里转来转去,似是在找什么东西。
崔柱是个孝顺的,他凑上前去:“爹,您要找什么?儿子帮您啊!”
崔老头一言未发,他将墙角的大扫帚举起来,崔柱一愣:“爹,您要扫院子?”
话音未落,扫帚兜头而来,带着疾风,将他掀翻了几个跟头才停下来。
崔老头老当益壮,还未等崔柱反应过来,又是几扫帚上去,打得连他头都抬不起来。
终究是上了年纪的人,崔老头晃了几晃,他将扫帚扔在一旁,指着自己的儿子骂道:“兔崽子,我今日便告诉你。百年前,朝廷连年灾祸,一帮吃不起饭的灾民走投无路,闯进了禁地万灵山。”
“那里终年烟瘴,有进无出。是万灵山的灵兽,将那些灾民引进山去,护着他们避开了杀戮。后来他们来到这里起屋开荒,才有了南河村。我们祖上受其恩惠,没机会报答,便起誓,无论何时何因,都不得伤害灵兽。”
崔老头扶着墙坐下来:“你若是起了歪心思,就将这条命还给我,下去向祖宗尽孝。”
—伍—
阿福垂着头,低声道歉:“先生,我错啦!”她的手指不停地搅动,间歇抬眼偷瞄周诚的脸色。眼见着他依旧沉默不语,阿福有点慌,竟真的挤出了点眼泪,她靠在周诚的胳膊上,小脑袋不停地拱他。
周诚将她推开,依旧默不作声。
阿福急了,哇地一声哭出来,她抽噎着求情:“先生,不要把我送走好不好,阿福以后听话。”
周诚的手微微颤抖,他将小姑娘抱在怀里,用袖子为她擦干净眼泪。
阿福破涕为笑,她就知道先生不会不要她。
“阿福,你从哪里来?”
阿福眼底蓄起泪水,她踢打着想要挣脱周诚的怀抱,“先生……还是要把我送走,我不要你了,我要去找秀华婶婶。”
周诚松开她,却没有放她走,他蹲下来同她平视:“阿福,今年村子的收成不足抵扣税赋,家家户户都没有余粮了。”
小姑娘的眼泪簌簌下落:“阿福可以不吃饭。”
周诚硬下心肠:“明日先生送你回家,今晚你想吃什么?”
夜间阿福宿在周家,顾虑着男女有别,阿福从未留宿过,这最后一夜,权当是全了他一点私心。秋夜风凉,周诚坐在屋外,听着小姑娘的阵阵抽泣,一夜无眠。
第二日,天未亮,周诚背着包袱,抱着阿福走在漆黑的乡路上。直至村口,阿福依旧伸长脖子巴巴地看着村里的方向。
周诚驻足了半晌,没有回头,径直向前去了。村庄化成一个黑点,阿福失望地把头埋在先生的肩膀上,不一会儿,周诚发觉肩上的衣裳濡湿了一片。
“大家都不喜欢阿福了,阿福不该骗人的,叔叔婶婶都未来送我,小胖也讨厌我了,阿福是坏孩子.....”
周诚将她向上托了托,继续向远方行去。
阿福不知,在她身后的漆黑中,小胖的哭声被娘亲死死捂住,村民无声地跟随其后,直至走到村口,那些人摇首以盼,对她祝好,向她告别。
—陆—
阿福安静地伏在周诚背上,颤声道:“先生,万灵山就我一个人,阿福怕。”
“待先生处理完村中事宜,就去山中陪你。”
“那……拉钩。”
“嗯!”
后记:
有史记:“西南山讹兽,其状若菟,人面能言,常欺人,言东而西,言恶而善,人兽皆喜围其周。其肉美,食之,言不真,行不端,丢其面,然一日后如常矣。”
文|顾衡
文末插图|百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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