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愁这东西,原先只有一种,就是某人身处乙地,因思念故乡甲而泛愁。余光中的诗歌《乡愁》就是。现在又多了一种,就是某人站在甲地因思念若干年前此地的事情而生发出来的怅然感。因此我们也便不难再去理解所谓的“怀旧情节”。
我在一个东北江城长大,江的对岸是化工区,是当年苏联援建时期建设起来的。化工区的面积和市区几乎一样大,是这座城市最开始有住宅楼房的地方。然而几十年过去了,市区变得高楼林立,道路笔直宽敞,化工区却和几十年前一样,统一的住宅,统一的装饰,小区的栏杆上依然是那时流行的图案,诸如一只飞奔的鹿,或者飞翔的海鸥,墙上曾经的红色语录被保温层所覆盖,工人文化宫上曾经雪白闪亮的瓷砖如今脱落得斑驳却无人修葺。曾经的厂房里,早已人去楼空。墙上还挂着值班日志,排班表一类的,黑板上还写着通知,只是车床不再隆隆转动,上面早已落满灰尘,天车就在轨道上吊着,垂下来的铁钩,在从车间顶上窗子洒下来的阳光中,挡出了一道长长的影子,在飞扬的灰尘所引起的丁达尔现象中,勾勒出了一幅时光长卷。
每当走入这样的环境中,我似乎能看到当年此地的工人老大哥们下班时骑着凤凰锰钢大二八自行车,从工厂里潮水一般的涌出来,有的脖子上围着毛巾,有的头上带着时代特色鲜明的前进帽,他们有说有笑回到单位分配的住宅。住宅中炊烟袅袅,能络绎不绝的听到食材下锅时清脆的声音,邻居们晚上在楼下纳凉,谈论着家长里短,小孩子在旁边嬉戏欢闹,好一派生机盎然的景象。若是再配上一首《山楂树》手风琴协奏曲,再和上些夕阳的余晖,那简直就是时光倒流回那段他们眼中流金岁月。
而现在这种当年的职工公寓现在却是另一种景象。明明是大白天,很多烟囱却不再冒烟;四五十岁的老爷们儿,却像祥林嫂一样,愁眉苦脸诉说着当年国企改制被迫下岗的情况,往往伴随着吹嘘当年自己在厂里多么多么能干,多么多么辉煌。但是转瞬话题就转到他们的孩子多么多么不争气,不好好学习,不好好工作,因为,他们对于自己的生活感觉无望,只能寄希望于自己的后代身上,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更无奈于自己的无能。如此破败的场景,恐怕配不上《山楂树》了,倒是配上《三套车》更能应景。他们这种怀旧情节,我便认为成一种时光的乡愁,它的残酷性在于,我们可以跨过山海回到故乡,却无法穿越时光回到过去。
如果说地域性乡愁是我们与思念之地隔着一段无法逾越的距离造成的,那么时间性乡愁则是我们被迫突然斩断与过去光阴千丝万缕的联系而产生的。
但我说,所有的所谓“时光的乡愁”,不过是对目前的生活不满意而已。人所怀念的,大多是自己曾经幸福的时光,而非苦难中的过往。有人怀念曾经小时不劳而获的日子,有人怀念上学时无忧无虑的时光,有人怀念和父母住在一起不做家务的生活。却没听说过有人在创业成功之后怀念在工地搬砖,也没听说有知青返城后怀念上山下乡的插队生活,更没有改过自新的人还怀念毫无尊严的牢狱生活。反而是从山沟里走上春晚舞台的黄豆豆和阿宝在接受采访时不约而同的说“我再也不想回黄土高原种地了。”是的,他们可以在一个非故乡的地方立足了,可以生活下去了。他们改变了自己的命运,也能改变后代的命运,他们摆脱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劳动方式,告别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规律,进入了更好的阶层,这让他们觉得未来是有希望的,觉得未来是有奔头的。苏轼所说的“此处心安是吾乡”大概也是这个意思。
于是我开始对所有乡愁简单粗暴起来,包括我自己。因为我觉得治愈乡愁最有效的方法莫过于让自己心安。而心安的途径,就是在他乡安身立命。这需要一个过程,一个奋斗的过程,这个奋斗的过程也许异常艰苦,而却是给了我们一个提升自我的机会,谁又不愿去成为一个更好的自己呢?
当我们一心想留在一个自己心目中理想的城市,而在这个过程中一句话却让我们越来越深刻:去不到的远方,回不到的家乡。其中所谓的远方,就是我们想要留在这个城市的目标,我们奔跑着,却还是看得见摸不着,而跑着跑着,我们又发现,我们已经回不到那个曾经生我养我的家乡了,我们已不适应那里的生活节奏和生活氛围。很多人花了几年的时间转了一圈回到原点,看到留守在家的同学有房有车娶妻生子其乐融融,自己却依然在温饱线上苦苦挣扎。也许同学一辈子在家乡,没有我们见得多,但是我们依然眼红于他的幸福感。而我们应该选择的,是这件事所带给我们的动力,而非后悔当初远离家乡不胜唏嘘,继续的怨天尤人,那便永远不会有心安,自然永远没有归属感,没有幸福感,找不到故乡。
所以,不要担心功成名就却不回乡的“锦衣夜行”,说到不如做到;也别因为想家就放弃了自己想要的生活。其实从适应了其他城市的生活开始,我们就已经开始没有故乡了,别再听什么逃离北上广,故乡早已褪色成了传说,我们能做的就只有让自己心安于他乡。不要顾及别人的看法,不要考虑面子的本钱,所需要记住的就是,既然选择了远方,就只顾风雨兼程。
古人说,父母在,不远游。其实原文后面还有四个字:游必有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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