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县城时,导游散漫地用手指着远处不断攀升,愈高愈细,最终隐没的一条黑线说,你们就顺着那条唯一的路走,便可以去到古城。我抬头望时,那个占据在远方高处,黑黢黢的县城,像是一个满眼忧郁的十四五岁少年,若有所思看着门前江水流过,手中的小树枝在地上画着自己都解释不清的杂乱线条。导游满脸的懈怠和不耐烦增加了我的疑虑,这个停靠的景点莫不是商家整买零趸,牵强附会的一个小小赠品?
中午将至,船停靠在码头,人们离船上岸,这是六个停靠景点之一-古城万县。庐山,丰都鬼城,小三峡早有耳闻,这是什么?“万”字倒还罢了,偏偏加了一个“县”,原本扬子江边由陌生带来的新奇,继而恢宏的想法,大打折扣,好比是前面少爷气宇轩昂走过,后面偏偏跟了一个头戴瓜皮小帽,宽松裤脚掖在布鞋里,眼光猥琐,一脸奸笑的跟班。
天色阴沉,正午的蓝色被染成了灰色,前日里极目四望,永远觉得蔚蓝之外还有另一番天边的感觉荡然无存,世界缩小成为浅灰色的帐篷笼罩下的一角,帐篷的四周就垂在不远的树旁,山脚,江边。
岸边起先是开阔的卵石铺就,随后是参差的片石,光滑中带了少许的不服气。及至走上土路,地势陡然升高。
回头望时,船只缩成小时候硬纸片拼插而成的玩具大小,江水完全成了一条灰扑扑的宽带子,呜咽着奔向前方,让人想起乡村里,暮色中,引魂用的纸链,变成了吓人的镂空“黑蝙蝠”,红线般的“蚯蚓”不甘心地熄灭,发丧的队伍归来,白色的孝衣肩头,膝盖到处沾满的泥土,劳累一天孝子土色的脸。
路由青石板铺就,这多少把我从先前灰暗天气渲染下的沮丧中揪了出来。同样是石头,生在北方,是硕大无比,粗糙鲁莽,一块块不是方头楞脑,便是其中冷不丁冒出突兀的桀骜不驯;投胎南方,不自觉间沾染了温婉细腻,页岩的片状,层次分明,犹如书本般,装着一页又一页的故事。
青石板路泛起潮气,那恐怕是千年之前融合进页岩里的雨水,跨越时光,在某个合适的时刻,倾诉在水一方的思念。毗邻江边,天气阴湿,此时石板路愈发可亲,透着稳重和和蔼,断不是北方那种,干燥,走一路便是蒙了一层细土的无奈。偶尔的泥土,和着潮气,变成了青石板上大小不一的斑痕,但绝没有北方泥淖般的纠缠,走一路青石板,鞋底的泥越走越少。这路生来就有一种使命,帮你掸掉身上的尘土,拂去心头的忧虑。脚步踏出的“空空”声响,泉水流入陶罐般踏实。踏着青石板路,我的心情在拾阶而上之间变得轻快起来。
青石板路的两侧,不断地闪出各种各样的杂草,极其随意地长在那里,叶片布满润泽的水滴,是根部“咕咚咕咚”吸饱水后的满足表现。嫩绿,水灵,不经意的碰触,打湿裤脚,随手一拔,丰富的浆液,里里外外流溢。自由,率性,今日拔去一把,明日立刻又冒出一丛,感叹北方穷山恶水间,奋力挣扎在山崖边上的一丛山丹丹花时,不由的羡慕,甚至妒嫉上天的不公。
许是受周围的气氛感染,我俩就在在石板路上走着,有时候说几句话,更多的则是在内心里想着什么。之前游船上一拥而出的游客,忍受不了石板路的单调,乏味,忍受不了缺乏大红大绿的招揽,忍受不了缺乏值得津津乐道的历史古迹,不见了踪影。唯独我俩,无意间好像摆脱了先前参加游船的日程,是春日里,自在醒来,随口一个提议,近处一个溪边散心的人,不赶时间,不在乎饭食,走走停停,没有什么目的,又好像寻找什么,徜徉在一个陌生的地方。
道路平缓起来,告诉我们进入县城。依旧是青石板铺就的路,先前石板粗粝的表面遂被平滑所代替,两侧临街的屋子,大而空洞,南方潮湿浸润的木头,竹竿体态上柔软,不为干燥龟裂所困扰,颜色却是灰黑,霉斑侵蚀的黑点随处可见。
街上极少有人,许是中午时分,人人俱在家里吃饭,午休。一户人家的台阶上,一个风烛残年的阿婆,穿着土布做成的蓝色大褂,黑瘦的面孔,让我想起,南方气候适宜,女人们忙碌于忙不迭成熟的作物之间,现在她老了,再也背不动半人高的背篓,穿梭田间,集市,背下去自家种的蔬菜,鸡鸭,背回来日用的针头线脑。背篓里一个半岁多的婴儿,拨弄着手里的拨浪鼓,咿咿呀呀说着什么。透过空而洞开的大门不经意一瞥,灶膛里红红的火光,剪出少妇一个黑黑背影。
昏暗的天色中,阿婆面前有枇杷,整齐地分了四五簇,摆在平铺的一块蓝布上。我蹲下看时,那枇杷应该是刚从树上摘来,每簇的端头带着青绿的叶子,片片直立,还不知已经离开了树木。露水挂在果实上,如同孩童脸蛋上的泪珠,晶莹欲滴。枇杷的果皮黄色,让我想起家乡的杏子,杏子的皮上有一层绒毛,把明亮的黄色藏了一半在羞涩中,枇杷却不同,果皮光滑,如同快言快语,心里藏不住事的丫头,难怪 那几颗露珠几乎要滑落下来。可爱的若隐若现的雀斑一样的斑点,憨态可掬的五瓣萼片顶在头上,椭圆的果实形状,所有这些, 即便是在阴沉的天气里,骄傲歌唱的情绪还是忍不住透了出来。
我俩买了两捧枇杷,为着枇杷上未滑落的露珠,为着老阿婆早点回家,把婴儿放在摇篮里。阿婆递给我枇杷,绞丝银镯子晃动出如水银色,红绿蓝紫,几色彩线盘出蓝色土布袖口精美的花纹,又是昏暗中的一抹亮色。
石板路把我俩引领到了县城的最高处,透过树木的缝隙,船头的“东方皇宫”号依稀可见,不远处,几只覆盖了船舱的木船里升起了炊烟。下山的路上,路旁的石板路上,一位老爷爷占据了两级台阶的路边,昏暗中“康师傅”的字样倔强地闯入眼睛,红红的辣椒图片被周围的一色的灰暗,阴冷包围,犹如北方破旧的柴屋门上鲜红的春联一般显眼。我买了一大包,想要把这个“不速之客”请出朴素的县城。
江走船移,先前高处我俩曾经向船招手的地方,渐渐远离,依然如我第一次看见它一般,不争,不吵,不欢呼,不沮丧,只是一言不发,默默地迎接黑夜到来。
途径丰都鬼城,众人顺着导游的手指,看向将来三峡库区水位上升,淹没的石像,我却在心里想着阿婆家的台阶和咿呀作响的竹门木窗,后院丰满的枇杷树。
抵达南京,夜晚去看秦淮河,倚着河边的栏杆,身后大排档行酒令的声音终是盖过了播放的古曲;红红绿绿的霓虹灯,染得河里跳跃的水光成了小丑怪兽,破坏了想象中印在格子窗棂上油灯影子和“小红低唱我吹箫”,才子佳人互诉衷肠的情景;刺鼻的烧烤味和刺耳的吆喝声,惊扰了想象中河流中曾经的脂粉味道。弯弯曲曲的河流尽头,点点灯光之外,我依旧在追寻几天前万县古城里昏黄的灯光和湿漉漉的石板路。
之后的西湖,没有“水光潋滟 ,山色空蒙”,有的只是如织的游人摩肩接踵,笼罩的由远及近的白雾莫不是他们嘴里呼出的水汽。灵隐寺里缠绕的香雾,哪里又比得上万县县城里升起的炊烟。
旅行途中的万县,不料成了之后多年屡屡提起的话题,我俩提起新鲜无比的枇杷;我俩惊诧自然但不破败荒疏,清新但不媚俗做作,自然奉献了天时地利,人们偎依在自然怀中,却没有巧取豪夺;我俩没有赶路,我俩就旁若无人地置身其中,心里的坦诚在陌生的环境中放松到没有任何戒备;我俩习得了什么,是大道至简中的“平和”。
身不由己被世事纷扰推搡着,按捺不住的少年轻狂被周围的灯红酒绿吸引着,追求自己也说不清楚的目的被迷惑困扰挟持着……还好,记忆的一隅安放了如水的平静,如同当年临江不慌的万县古城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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