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伯兮朅兮,
邦之桀兮。
伯也执殳,
为王前驱。
自伯之东,
首如飞蓬。
岂无膏沐?
谁适为容!
其雨其雨,
杲杲出日。
愿言思伯,
甘心首疾。
焉得谖草,
言树之背。
愿言思伯,
使我心痗。
【译文】
大哥威武强又壮,
我夫便是国栋梁。
手执长矛驾戎马,
为王前驱没商量。
自从大哥东征去,
我便首乱如飞蓬。
岂无香膏沐黑发,
却道为谁画妆容!
想你之心如绵雨,
爱你之意如烈日。
想你之时心如蜜,
盼你不归头有疾。
哪里能得解忧草,
都说树荫能疗疾。
何人解我思君意,
头痛心痛总难息。
读《诗经》,我们只能看见诗,我们看不见作者。直到读《离骚》《九歌》,我们才看见了“诗人”。那个诗人憔悴、忧愤、洁癖、孤傲,最后抱石投江……《诗经》里的诗统统没有作者姓名,可是我们能够感受到他们的形象:高大、健硕、敏感、热情。好比《采薇》里的战士,好比此诗中思念丈夫的妻子……他们可能是国君,是贵族,更多的是普通的大众——普通的男人、战士、劳动者、妻子、少女、恋人等等。他们不以知识分子自诩,他们皆有感而发、有情而诉,率真而简洁地表达自己,他们血脉偾张、血肉丰满,虽年代久远,但生命的温度依然触手可及。紧接着《诗经》出现的是屈原,从此,香草美人以喻君子,兰花明月以喻情操,个人意志及个人情绪的表达开始滥觞。《诗经》里的诗只能叫“诗”,是诗歌的原始母版,后来的诗可以称作“文人诗词”,其特点是潜意识丰富而暧昧,其中女子形象也从妻子、少女等转为风尘女子、怨妇等。虽说《诗经》里也有怨妇,但二者有很大的不同。《诗经》中的怨妇是有脾气的,因为气血充盈,虽有怨怼,但多自省;但后世的怨妇仿佛失血的病妇,幽怨哀婉,却无力自省。总而言之,后世诗词当中女性偏病态,不似《诗经》中的女子那般健硕、本真。
《伯兮》这首诗特别能表现《诗经》里边女人形象的豪爽大气、率真真诚。
这是赞美丈夫的一首诗。有一件很重要但大多数现代女性却很少去做的事——赞美别人,尤其是赞美自己的丈夫。有人说:妻子分三种,一种是花瓶型,中看不中用;一种是合伙人型,可用但少情趣;一种是啦啦队型,这种类型的女人是智商、情商皆悦人者,她欢喜地、真诚地赞美生活,最后生活也因她的赞美和欣赏而愈加欢快、美好。无论如何,赞美是一种能力,当你肯定别人的时候,你也是在肯定自己的情感。不吝赞美,也就是不吝自己的热情。抱怨会使生活灰暗,而赞美,会使生活明亮高尚。赞美别人,并不一定说明那个人非常好,但发自真心地肯定对方的那一点点好,却真的会令我们和被赞美者心情愉悦,这才是赞美于我们生活的意义。
我认为自己有一个优点,就是常看人的长处,但绝不是傻到看不见人的短处。看人长处是因为知道人的本性是什么,所以见人之好便欣喜;不看人的短处,是知道这短处一定让这人走不远。人生在世,各有各的命,犯不着你苦口婆心非要改人家的品性!关键是管好自己,欢欢喜喜、闲闲淡淡的,但要时刻警惕自己别有这些毛病,这就叫“化性情”。夫妻天天生活在一起,人性难免懈怠,言语相激,难免龌龊。如果夫妻生活全是抱怨的话,不仅男人提不起气来,伶牙俐齿的女人也得不到什么好处,最后都是伤害。其实,很少有爱情坚持到最后还是爱情,但最初能在一起说明还是有感情的。所以,在未来一地鸡毛的生活中常感念自己的初心,并往欢喜处去看自己的亲人,赞美对方,也鼓励和肯定自己,在化别人前先化自己,先喜悦自己,则是明白人的活法。生活,只要有赞美,没有理由不向好的方向走,不忘初心,方得终始,只要爱过,就好。
一般而言,心态好的,大多过得好;心态不好的,都过得不太好。说白了,心态好的,容易知足,懂得感恩。心态不好的,喜怨。20岁时,怨天怨地怨父母,叫不懂事;30岁时,怨,则面目可憎,越怨,命越蹇涩;40岁时,还怨,那就是自己的问题了,跟外界已无太大关联;50岁时,怨,气血已无力自化,怨毒凝结,易大病。总之,抱怨,不仅对身心无益,对生活也毫无改进。而赞美,恰恰能够让生活熠熠生辉。
我们回过头来看看《伯兮》中这个女子是怎么赞美丈夫的。
“伯兮朅兮,邦之桀兮。伯也执殳,为王前驱。”—— “伯”是中国古代对男人的称谓,伯仲叔季——老大为伯,老二为仲,孔子是老二,故称仲尼。老三为叔,老四为季。开篇就是“伯兮朅兮”, “朅”是威武,古代夫妻也可哥妹昵称,就是说我大哥或者我丈夫威武雄壮万里挑一,是“邦之桀兮”,桀,指枭雄,是万里挑一的人物。我丈夫是国家的一条好汉啊。你看她一下子就把丈夫提升到了民族好汉这么个概念。“伯也执殳,为王前驱”——“殳”是一种武器,我的丈夫手持长矛,是王的先驱。这第一段是在赞美丈夫在自己心中的高大与威武,赞美丈夫是国家之栋梁,是自己内心的骄傲。
第二段非常有名,女为悦己者容,即是从这一段推衍而出的。
“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自你东征我不施粉黛,不仅不打扮了,甚至“首如飞蓬”。俗语有云“女为悦己者容”,但是随着社会的进步,现在的女性,又提升了自己一把,叫“不为悦己者容”或“女为己容”,但若忙活了半天,无人喝彩,也会让人黯然神伤。现今更有一种不健康的现象,大家一窝蜂地去减肥,一窝蜂地去整形,最后一窝蜂地变成锥子脸和狐狸眼,还不是媚了俗?!而《伯兮》中的这位女子只为悦己者容,为大哥容,为她的丈夫容,只要大哥不在身边了,她便不在乎自己的形象了。“岂无膏沐?谁适为容”——难道我没有各种各样的化妆品吗?问题是谁值得我为他这么做啊?
“其雨其雨,杲杲出日”——下雨了,下雨了,然后太阳又突然跳出来了,“杲杲”是说太阳非常明亮。大家会觉得很奇怪,怎么突然冒出来一场太阳雨?其实这是在表达情感超级的起伏不定,这个女子一会儿由于思念过分强烈,内心如同阴天下雨,情感阴郁悲伤;一会儿又为大哥能为王前驱而骄傲,于是又“杲杲出日”,全身如沐浴在温暖的阳光中一般。“愿言思伯,甘心首疾”——“首疾”就是头疼,我思念我的丈夫,想他想得头疼,而心里又甘甜如蜜。
“焉得谖草,言树之背。愿言思伯,使我心痗”——“谖草”就是忘忧草,我上哪儿去找忘忧草啊,然后别人告诉我“言树之背”——就是在大树的背面啊。“愿言思伯,使我心痗”——我想我的丈夫想得心痛啊,才知这世间哪里都没有药可医思念!
《伯兮》这首诗的率真强烈,在后来的文人诗里边很少见了。大家都喜欢李商隐的那句“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文人诗的高境在于潜意识的丰富及暧昧。但是老百姓写的诗就是直白强烈、真诚,后来的诗歌,只有乐府诗继承了《诗经》这种率真的传统。
乐府诗也是无名诗人写的,他们像捶打大鼓般地一句比一句沉重有力,把自己的情感不遗余力地宣泄,比如那首《上邪》。
上邪!
我欲与君相知,
长命无绝衰,
山无陵,
江水为竭,
冬雷震震,
夏雨雪,
天地合,
乃敢与君绝!
这首诗是一个毒誓接着一个毒誓——我跟你长相知,长命无绝衰——我们一直爱到死,但这个誓言远远不够,我们的爱情要比生命强大、要比天地长久——大山都毁掉了,江水都干涸了,冬天都电闪雷鸣了,夏天也开始暴雪……如此非常态了还不够!天地都合在一起的时候,天地都毁掉的时候,我们才可以分开!
只有少女有这种要死要活的情感吧,现今很多男子恐怕会畏惧这种强烈的情感。我常说,如果在年轻时没有经历过这样一场要死要活的恋爱,其实是挺遗憾的。年轻女孩真的不能过早地被物质荼毒,如果原本晶莹剔透的灵魂过早地被污染,便再也没有了与生之痛苦共舞的机会。从生命气血规律而言,25岁前的女子气血足,秉性单纯,在恋爱中会生死与共,因为最初的爱情爱的都是“爱情”,这时的爱情只跟美好相关,而与金钱、贫困、出身全然无关,甚至有的女孩会把牺牲、献身、共患难等当作纯真爱情里的骄傲……也正是因为羞怯与勇气的杂糅、纯真与豪情的并存,使得人生的第一场恋爱如此珍贵。25岁以后就患得患失了,性情开始让人捉摸不透。35岁左右气血开始走下坡路,绽放的就绽放了,没绽放的可能就此枯萎了。45岁左右气血要建立新的平衡了。如果身心健康,55岁左右会有新的生命机遇,因为这时女人的情感相对稳定成熟了,人也就沉着起来。而男人与女人相比,55岁左右的男人会面临两个考验:身体新平衡的建立和事业的转折点,好的会更好,乱了阵脚的,会逐渐积累一些症状,到65岁左右身体会走下坡路,发病。由此可见,人一生之情感与身体气血息息相关,好多事情能否左右,除了教养品性,还要看气血。
总之,有一种强烈,跟青春有关;有一种敢死,跟青春有关。我们不能在青春时轻易地跌落尘埃,在能飞的时候,我们必须飞那么一会儿。如果没有飞翔的伤痕累累,我们年老时的回忆都暗淡无光。
《诗经》,是诗的青春。后来文人诗,很沧桑,很中年,那里面的女人很风尘、很衰疲,没有了少女的纯真和勇气。
比如温庭筠的《菩萨蛮》。
小山重叠金明灭,
鬓云欲度香腮雪。
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
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
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
如此细腻、如此绵密、依旧很美的女人,但美得病态。“懒起画蛾眉,弄妆梳妆迟。”这时的女性身体弱了,你看她,首先她不想起床,她阳气生发不起来,她的情感是被憋的。与《伯兮》里边的女主角相比,虽然那个女子又是头疼又是心疼的,其实内心欢实着呢,她起码没被憋。可是后来这些女性,她是不欢实的,慵懒、倦怠,很美的蛾眉,不知为谁而画。好像还是应该为己容吧,或者是为君容吧,但是整个的生活状态没有活力、没有朝气、没有爱的目标。“美人卷珠帘,深坐颦蛾眉。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李白《怨情》),很美但是不健康。
所以我感觉《诗经》最感人的,是它的健康,是我们现在生活里所缺乏的那种蓬勃清新的气息,这种朝气是如此美丽和可贵,它把我们带进了一种生机勃勃、充满希望的生活。我们应该再次回到《诗经》时代,先找回我们身体的健康,然后找回我们情绪的健康、精神的健康,最后再找回我们心灵的健康。这种种的健康,就是“无邪”。
装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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