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钱在翻砂厂上班,他的工作是每天推着小车,把生产车间料桶里倒出来的废砂推到废料区里。这个工作很简单,但很辛苦,是个纯体力活。辛苦老钱不怕,他出门打工出卖的就是力气,不出力气干活老板凭什么给你钱?这种浅显的道理,他还是懂的。
但他个性倔强脾气固执,吃苦受累可以,受气不可以。因为和工友争吵,闹到办公室里,老钱认为班长和车间主任,在处理这事上明显的偏袒对方。心中不忿,愤而辞职。
既然不是厂里的员工,就不好意思继续待在厂里。第二天七点钟,工人匆匆忙忙的去上班,老钱也就匆匆忙忙的离开了厂里。火车站在偏远的北郊,需要转乘三辆车。他到车站时时间尚早,候车室里稀稀拉拉的没几个人,售票处的窗口还没打开,但窗口上方有移动字幕,不停的播放着列车经过此站的时间和班次。他所乘坐的火车是十点二十分。
他在靠近大门的位置坐下,习惯性的拿出手机想看看时间。打开手机得到一条信息,"手机电量不足,即将关机。" 他急忙在行旅袋中寻找充电器,可是寻找了三遍没找到,不免有些心焦,在脑子里回想最后一次用通充电器的时间。
他清楚记得昨天晚上临睡前还充过电,他们宿舍里四人共用一个拖线插座,拖线插座的插头有点松,经常发生有人碰到线把插头带出来的事。昨晚肯定也是有人碰到线了。他今天早上急急忙忙拿了手机,忘了拔充电器。
他环顾四周,墙上有大幅的宣传画,在这些画面上,还有各种私贴的小广告,一则招工广告就在他前面的柱子上,红纸黑字很是醒目。某养鸡厂招收两名勤杂工,男性,要求有责任心,能适应早夜班,服从分配,一经录用卖五险,工资面议。老钱以前一直在工地上做小工,今年跟着老乡到翻砂厂上了半年班后,他就不愿再回工地上拎泥桶推砖头了。虽然在厂里打工也很辛苦,但可以免去严寒和暴晒。他很想打个电话问问厂家还要不要人,如果要人的话,他就可以留下,不用这么灰头土脸的回家了。
现在的人对手机都有一种近乎痴狂的依赖。老婆不见了,可以等会找。如果手机不见了,得立刻去找。手机没电了,就像把老婆气走了一样,总觉得六神无主。老钱拿着这款老式的诺基亚,就像拿着一块沉重的小砖头。手机键盘上原本醒目的红色,早已被岁月和手指磨损得没有了痕迹。键盘和不锈钢机身一样锃光瓦亮。手机屏幕已经无法看清来电显示,但声音依然很清晰。他曾拿到修理店里,想重新换一个屏幕。但是,换一个屏幕和另买一部新的老年机差不多价钱。因此,他既没换屏幕,也没有另外买一部新手机。现在,没有电的手机,和一块废铜烂铁无异。
他试图作最后的垂死挣扎,希望手机还能打最后一个电话。他的大手把光滑的机身捏出了汗,不得不把手机在大腿上擦了擦。他用力按着开关键,但手机依然毫无动静。
他有点焦急也有点无奈,在候车室里转了一圈,发现有个穿西装的男人在充电处边玩手机边充电,老钱把行旅往他身边挪,坐在他斜对面。他很想和他套套近乎,但却不知道要如何称呼他才好。先生,老板,同志,或者根据乡下习惯叫大兄弟?他原本就是一个木讷寡言的人,情愿多干活,也不愿意多说话。一千个念头在心里决定了又否定,最后憋红着脸胆怯的问了一声: “ 老板,你也是乘十点二十的车子?西装男人抬起头扫了他一眼,从鼻孔里"嗯"了一声。老钱不知道接下来要如何交流?只好选择了沉默。
这时陆续有人进车站,一个拖着红色拉竿箱的女人,头上戴着宽边的帽子,一副墨镜遮住了半边脸,只露出两片鲜红的嘴唇,她坐在没人的角落里。接着来了一个比女孩子还瘦的大男孩,一头朝天竖立的金黄头发,一对小耳朵上钉了很多的耳钉。他从背上摘下干瘪的双肩包放在空位子上,然后把耳机塞进耳朵里,头枕着椅背,双手环抱在胸口闭上了眼睛。黄发男孩坐在西装男子身后。正好在老钱的正前方,老钱不时的偷看他的举动,心说耳朵上钉那么多小钉子,不知道痛不痛?
接着又来一对老人,老头满头银丝,虽然面色和蔼,但却给人一种不易亲近的距离感。老太是个一团和气的胖阿姨,毫不掩饰她生活得幸福和快乐。两人背上各背一个沉重的旅行袋,手里还各推一只装满货物的旅行箱。这情形象是在搬家,两人的这些东西占据了走道,好在这小站上人客稀少,没人出来干涉。老太放好行李,拿出包子和豆浆,和老头两人像在家里一样边吃边聊。包子的葱油香味立刻就勾起他人的食欲,老钱这才想起自己还没吃早饭呢。
因为有了这对老夫妻,冷冷清清的候车室有了几分热闹。那个西装男子充好电,拔下充电器正要放包里。老钱突然勇气大增,连忙说道: " 老板,你的充电器可不可以借我用一下?我走得匆忙忘记拿充电器。" 西装男子疑惑的把老朱上下打量一番,似乎有点吃惊,怎么也想不通他会跟自己借充电器?然后说道: ″ 我的是苹果手机,你的手机不能用。" 边说边把充电器放进旅行包里。老钱很是尴尬,感觉老脸一阵燥热。
那个已经吃完早点的大妈似乎很不爱听西装男人的话,那什么果手机她家也有好几部,在她眼里没啥稀罕的。她朝老钱说: " 我的不是什么果,我借给你。" 说着她从随身小包里拿出充电器。还不忘朝西装男人瞟了几眼。
老钱感激涕零的接过胖阿姨的充电器。连接插口时却傻眼了,她的是智能手机,插头是方型的,而他的老式手机插口是个小圆孔。他只好把充电器还给胖阿姨,她也有点尴尬。
但她是个乐观而又热心肠的人,总是急人之所急。她说: " 怎么不去重新买一个新的?现在一个手机有两三个充电器很正常,我在家时就楼上一个楼下一个。似乎是一句话惊醒梦中人,老钱心说是呀,怎么不去买一个呢,现在不买,回到家里也得买。他把行李托胖阿姨照看,就到小卖部里买充电器,车站小卖部里没有。他走出候车室,朝车站边的一家超市走去,超市里没有适合他手机的那种型号。他又去了另一家便利店,还有另外两家小杂货店都没买到。
转了一圈他沮丧的回到自己的行李处。胖阿姨关切的问道: " 买到了没有?" 老钱说: " 没有这种型号的充电器。" 胖阿姨说: " 你那是老手机,要到手机店里才能买到。" 老钱点头表示同意她的观点。
两人不在说话,又有几个旅客进了车站。售票处的窗子打开了,有人在买车票,更多人在坐位上玩手机。小卖部上方的大时钟已经快走到九点。老钱也想去买车票,但那则招工启事像一盘红烧蹄膀,总是勾引起他的欲望和幻想,让他不得不频频朝它张望。
他经过一番思想争斗后,再次鼓足勇气,朝胖阿姨露出憨厚的笑脸,因为只有她才愿意和他说话: " 阿姨,你有没有笔?" 他想如果用笔把电话号码抄下来,可以到公用电话处打个电话问问,希望争取一下最后这渺茫的机会。他曾试着把十一个数字牢记在脑子里,但刚走出候车室门口就记不周全了。他都已经想好了,如果借到笔的话,可以用香烟壳代替一下纸。胖阿姨的脸上没有了刚才的热情,她恢复了冷淡的模样: " 现在的人有了手机谁还带笔?没有。"
老朱又把行李托她照管,他先问了小卖部,小卖部只卖吃的,不卖日用品。然后又走进两家小店,一家便利店,最后在超市里卖到了纸和笔。他把电话号码抄在纸上以后,心里有点激动,也充满了希望。
他到小卖部问有没有公用电话,那个面部表情僵硬的售货员,除了对老钱说没有之外,大概不会说第二个词语了。老钱又一次走出候车室。根据他多年的生活经验,超市里是没有公用电话的。他把剩下的一家便利店,两家杂货店重新又走了一遍,也没有找到公用电话。他有点不甘心,又在附近的居民区街道上找了好几条街,问了五六个脸孔慈善的老人,得到的回答是没有或者是不知道。
他很失望的回到候车室,这回胖阿姨没有搭理他。他也没有解释自己为什么出去了这么长的时间。以前经常看到公用电话的指示牌,它曾经给无数人带来了便利。当人手一机的时候。这种牌子不知不觉在人们的眼前消失。很多东西轰轰烈烈的出现在人们的生活中,然后悄无声息的退出了历史的舞台。就像我们每一个人,哭喊着来到这个世上,然后默默无闻的离开这个世界。
小卖部上方的时钟已经走到了九点三十八分。候车室里并没有再增加旅客,这毕竟只是个火车仅停靠五分钟的小站。老钱走到那张招工广告面前,又仔仔细细的阅读了一遍。越来越觉得自己十分符合用人单位的要求。只要打个电话两分钟就能知道结果,却成了一件很遗憾的事。每个人都会错失良机,和许多美好事物失之交臂。
他买好车票回到座位上,手上紧紧攥着那只一无用处的手机。当对事物彻底绝望了的时候,心里反倒变得坦然了。他无聊的打量着四周,那张红底黑字的招工广告,时不时的映入他的眼帘。希望就在那里招手,可惜找不到那通向希望之岛的道路。
他身边的几个旅客在自得其乐。角落里那个戴着墨镜的女人在自拍,身子扭来扭去,摆各种造型。西装男子不停的刷屏,黄头发的大男孩睡醒了,双手捧着手机打游戏。白发老头在玩消消乐,不时传来吱吱呀呀的声音。胖阿姨收起了所有的热情,对老钱的态度由火热降到冰冷。她在玩抖音,看到有趣的事自己先笑个不停,然后把手机递到老伴眼前,强迫他分享她的快乐。
如果他开口跟他们中的一个借手机用一下,不知会不会被拒绝?关键是他开不了口,他没有尝试的勇气。说话很简单,舌头在口腔里打个滚,就能滔滔不绝的说很多话。可是有时说话也很艰难,舌头就像被一座大山压着,不论怎么用力也发不出声音。
老钱情愿被大山压死,也没勇气搬掉压着他舌头的大山。他悲哀自已的怯懦,像蝼蚁悲哀自己低微的命运一般。然后他用老祖宗的智慧为自己开脱,"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可是,这些空洞的哲理不能平复他未尝的心愿,那则招工广告像个风情万种的女人,总是在向他抛着媚眼。他只好用精神胜利法自我安慰,也许那广告早就过期了,也许人家厂里早就招满了人,也许那工作根本就不适合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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