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上班总能经过一侧街道的拐角,那里有一栋五六年前翻修的房子,与之前排的民居并非连在一起,像个孤立无援的孩子,独自呆在角落里,怯怯地张望着街道里每一次的车来车往。
新房子只有两间,没有用砖石圈起的外墙,这里曾经住着一位年过七十多岁,右胳膊残疾的拾荒老人。
老人无儿无女一生未娶妻成家。年轻时队上给分了几亩田,不管旱天雨涝,都能收点儿粮食回家,维持生计不成问题。生活的油盐酱醋的花销,靠着平时捡一些塑料瓶子、纸壳箱还有破铜烂铁、塑料袋子等能再次利用的破烂东西卖了换钱。这些东西五花八门太过杂碎,一直堆砌在自己原先的破屋的门前,过了一段时间去找来收废品的,将它们装车卖掉。但是里面也有一些,就连收废品的都不要的废物,因为没地方放,只能杂乱堆砌一起,并且越堆越高。
生活在他周围的人,面对这么一个身体有残的人并没有太多怜悯,就像医生看惯了伤者一样,思想是麻木的。由起初嫌弃他搞得周围环境乌烟瘴气,到怂恿自家孩子去偷里面值钱的东西。甚至有些妇女,也厚颜无耻的趁其不备,抢走他捡来的厚纸壳,或者半袋子易拉罐空瓶子,找人卖了把钱装进自己的衣兜。
老人加上年纪大的缘故,耳背的厉害,坐在土屋子里对这些浑然不知,想必即便看见,腿脚也无法跟上去夺回它们,只得眼睁睁的看着被抢。
有一年夏天,我上班经过一排垃圾桶,只见他背着袋子亦步亦趋地走到跟前,捡起一包被人遗弃的坏掉的食物,找了一块儿阴凉地,全然不顾他人的眼光吃的津津有味。
旁边有两个打扮入时的年轻人,蔑视地捂着鼻子从他面前疾步走过,走出一段距离还回过头来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
老人吃饱了起身,从袋子里掏出一个带沟的木棍儿,将每个垃圾桶里翻得底朝天,一股子被翻动之后的臭味,迅速地弥漫了整条街。等到将里面认为有用的东西都装进了袋子,身上汗津津散发着臭味的汗衫上粘满了苍蝇。就这样的一个人,冒着酷暑捡回家的东西,左右邻居都争着来抢,这种行为真是令人作呕。
几年后,拾荒老人身体明显的老了,一只手臂弯的更厉害,原先可以活动几下,现在像一截枯干水分的烂木头,随意的耷拉在身体一旁,说不定哪天就能脱离木桩。老人的腿大概也染了风寒已经无法抬起来,走路一条腿前行,另一条则拖着走。
完全丧失劳动能力的老人,已经无法完成那一亩三分地的耕种与秋收,就把土地给了侄子种着,自己仍然靠捡破烂为生。
我经常与他走碰了头,他肮脏不堪的身子浑身散发着腐朽的味道,就像他的人一样,随时就能烂掉似的。远处,几位村里有名的懒汉,聚在一处背荫的地方打着牌喝着茶水,指指点点轻笑着老人一副贱相,都一把年纪了还是个残疾,依旧嗜钱如命般不懂得享受。
如果说夏的炎热对老人是一种考验,那么,凛冽无比的冬,更是对老人身体素质的极度挑战。
一个大雪日,下了班的人拼了命的往家赶,嘴里咒骂着这个鬼天气能害死人。只见不处走来一个人,肩上背着囊鼓的袋子,人和袋子被雪淹没成了一片白,像雪后的雕塑,浑身上下冒着冷气。是那位拾荒老汉,这么冷的天依旧在每个垃圾桶中间穿梭,只为了捡走一点儿有用的东西。
我的眼睛迅速被雪雾迷离,喉咙处塞进了一些东西似的堵堵着。虽然每个人活着的方式不同,但都是为了心里的坚持而活。他完全可以趁着雪天偷偷懒,在家里烧一壶热茶解解这冬的严寒。然而他还是忙碌在生活的边缘,一步一滑地拖着那条残腿向前。
送走了严寒,一年最浪漫的季节春天来了。蛰伏了一冬的人们又开始走出家门。
脱去厚重棉衣的他,看上去更加瘦小了。一张饱经风霜的脸沟壑丛生,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模样。下巴的胡须越发的白了,腰明显的弯曲变形。他走在没有围栏的屋子前,眼瞅着一棵正努力的长出新芽的榆树发呆,或许是在想念自己的青葱岁月,或许是在感叹自己对春的希望。
一天下了班,我依旧打他屋子的旁边经过,这才发现面前破旧不堪的土屋成了一片废墟,空气中弥漫着难闻的塑料烧毁的刺鼻气味。
一场大火引燃了老人门前堆砌的垃圾,因为它们紧挨着屋子,大火迅速朝着屋子蔓延,本就飘摇不定的土房子,慢慢扑倒在大火中最终化为灰烬。
废墟一角的地上,趴着一名身子发抖的老人,白花花的胡须烧没了,就连头发都烧的残次不全,模样糟糕透了。
有人上前将老人搀扶起来,再看时,一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挂满了泪水。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年纪的老人哭泣,和年轻人不同,他沧桑满目的脸上深深凹陷的眼眶里,流出的仿佛不是泪,而是一种徒然的绝望。家没了,仿佛一切希望都没了。我在一旁,不知不觉眼眶里也聚满了泪水。
下午,镇上的领导来了。听说是村里将这一情况上报了镇上,几位镇领导有村领导陪同来到老汉的废墟前。
一个礼拜过后,镇上派了推土机挖掘机等机械来了现场,帮着清理废墟中遗留的垃圾,有小道消息说是,镇上要在原址处,为老汉重新修建一座宽敞明亮的大瓦房,这还真是个好消息。我真心的替老汉高兴,更为镇领导的义举翘起了大拇指。
两间气派的新瓦房,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盖成了,屋子上梁那天,和村里的风俗一样燃放了一串红彤彤的鞭炮,拄着拐棍的拾荒老汉,两眼微眯,直挺挺得站在新屋里,像一具佛龛一样表情凝重,腰身挺得很直很直。仔细看去,会发现他的眼眶里聚着一层亮闪闪的东西。
住进新房第二天的拾荒老汉,还没有从喜悦中走出来,又背起袋子拿着长钩子开始了他的职业工作–扒拉垃圾桶。几天后新房的门前很快又堆起了小山一样高各类的垃圾。
然而这样宁静的日子并没有太久,突如起来的新冠病毒,打乱了人们有秩有序的生活。病毒刚来人心慌慌,上级领导高度重视,每个村庄迅速在路口设卡拦截外来人员。村里大喇叭吆喝声震耳欲聋,呼吁村民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全民抗疫早点把病毒赶出国门。
一大早,村委会接待了一位步履蹒跚的老人。老人还背着一口破麻袋,拄着拐棍儿,浪荡着胳膊拖拉着一条腿进了村委会的大门。他颤抖着双手打开袋子,从里面摸出两沓用脏兮兮的细绳捆绑的人民币。五块、十块、一百各类面值的都有。老人把钱放在桌子上,捡起扔在地上带着油污的麻袋,一瘸一拐的走了,出了大门又朝着垃圾桶而去。
村里穿着体面的领导,还未从惊愕里反应过来,拾荒老汉已经走远了。领导立即招呼村委的几个人,用了半天时间,才把两沓钱一张一张铺平捋顺后大约清算了一下,足足有五千块。
五千块对于一个正常家庭来说,并不算一笔小数目,得顶一个妇女两个月的工资。而这位面相苍老,浑身上下破烂不堪的拾荒人,竟然连眼不眨就掏出了,而且还是无偿捐赠。
老人捐钱抗疫的事儿像北上的风一样,迅速的在村里吹了个遍。有很多好奇的人偷偷议论,那场大火烧的他家是个底朝天,这钱儿是藏在什么地方呢,竟然毫发未伤。更有一点儿是,既然有了钱,为何不懂得享受,无论严寒酷暑都要去翻垃圾桶?想啊想的,那些头脑精明精于算计、嘴皮子麻溜有头有脸的人士,从早想到晚,又从晚想到早,就是没想明白。
几年后老人的身子因为一场疾病一下子垮了,在炕上躺下后就再没爬起来。半个月的一个阴雨天,老人安静的走了,屋外的雨仍然淅沥不停,似人的哭泣声,带着悲伤带着遗憾。
老人走了,那两间新翻修的房子空了,几日后村上安排人把屋子前面的废旧垃圾装车拉走了,一起运走的,仿佛还有老人凄惨的一生。
现在,我每天仍从那两间新房子旁边穿过。孤零零的屋子独自立在一旁愈发的清冷了,没有主人的屋子,除了空旷,还有一种叫做落魄的东西,我仿佛又看到一个背着破烂的袋子拄着拐棍儿,面容苍老的老头儿朝我走来,亦步亦趋间充满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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