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电影的一点顽固记忆
我们家根正苗红,一穷二白。用我哥的话说,叫做仰着有个卵,趴着毛没一根,饭都吃不饱,所谓的文化生活就只能是到卫东家蹭图书看。卫东他爸吃的是国家粮,偶尔买回来一本角把两角贵得要命的图书给卫东现屌,卫东很藐视我们,给我们的白眼炒个海碗都有多,甚至还在图书上郑重写上:有借有还,再借不难;借了不还,全家死亡。看电影便成了我们贫穷的童年最大的快乐。
我们去的最多的地方是蔬菜大队的老街上。他们那儿搞的是副业,种菜卖,钱来得比我们生产队活跃,经常放得起几块钱一晚的电影。老街上临河,旁边有一块很宽的河滩,宝源河就从那稀里哗啦的淌过。幕布是安在桥头两根一高一矮的杉条上,那是专门为放电影而竖起来的,很长一段时期,它们作为一件神秘而值得荣耀的物事占据着我们心灵,每每走过,我们都要轻轻抚摸几下,再仰视一番。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高的那根上面还有些没有完全剥去的杉皮,偶尔停着一只会捉鱼的鸟,静静的看着宝源河。
老街上放电影,张扬的很,消息传得很快,害得方圆十多里的人都摸黑赶过去,那情景有些像战斗片的规律,先是三五个的来,像是起始遣出的小股解放军侦察兵,待得最后大部队潮水般涌上来欢呼胜利后,大伙便如潮水般退去。老街上看电影不怕人多,妇人的西装短裤两边都得穿着,老街上的电影反顺都看得,再多的人河滩上也容得下,有时比公社开万人大会还热闹。遇上实在太挤太吵,放映员陈大炮就会站在桌子上大吼:再吵,不放了!秩序就会立刻好起来。
当然,也不是每个放映的消息都可靠。坦白的说,当时我们单纯到不加任何条件地立刻相信,并且在晚上呼啸而至。我们兄弟姐妹曾不下二十次地蒙受欺骗,风风火火的赶过去,却发现别说电影就连一根鸟毛也没有,只有宝源河在凄冷的月光下晃着青光。就算如此,我们也毫无怨言,顶多说一句“卵陀唆,八毛钱一锅”,穷的只剩下使不完劲头的我们,冤枉走几里冤枉路算个鸡巴,我们甚至连续扑空几场无中生有的电影呢,最多的一次连走了五个村,到过离我们村里有二十多里地的流华湾。我姐学着电影里的蒋光头说,娘希皮,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漏网一场。那时去老街的一路边上,有家做八分钱一筒的可口饼的饼干厂,那饼干的香味啊,隔着宝源河都能飘过来,直往我们那空空的肚子里钻,升华出一种无法抗拒又无可奈何的幻想。毫不隐瞒的说,当时我的梦想就是长大了去那当工人,天天有饼干吃,有香味闻,死了也值!
老街上的河滩本来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卵石,这为看电影的人提供了足够的座位,但我们坚持自带板凳,一来坐着显然比卵石舒坦,二来还有处妙用。我们看电影一般去的很急,加演片倒无所谓,怕就怕错过了正式片的开头,一路飞脚。我们隔壁的黑皮最坏,经常在我们跑得酣畅淋漓、而且是下坡的时候,他一下窜到最前面,猛地停下来,拿着凳子往地上一坐,手起刀落,我们就像电影里冲锋的解放军突然受到了敌人的扫射一样,一个接个地没有征兆倒下。“这叫惯性。”黑皮说。这也是黑皮唯一带有知识色彩的话,学了几年物理,他也就知道惯性。我姐不服气想要报仇,终于有一天我们从老街上回来的时候,故意让黑皮故伎重演,猛地蹿出,说时迟那时快,就在那刻,我像一支迅猛无比沾满毒汁的箭,超过黑皮,并及时往凳子上一坐,黑皮这下惨了,足足有五六分钟摔在地上一动不动,然后抓起来时,我们快慰的看到满嘴是血的黑皮少了两个极为当场的牙齿。应该是门牙。在长期斗争中,我们总结出了很多宝贵的经验,比如,晴朗的夜里总要选择相对阴暗的地方走——亮的地方肯定是水面,而在阴雨夜里则要恰恰相反。黑皮有些鸡毛眼,常常在从池塘中爬将上来时说:“哼,你们记着!”
那时还抢军帽。解放军很吃香,军帽很抢手。家里没有解放军亲戚的出于对解放事业的热爱,只能就动手抢了,一般情景是这样的:正当你被生动的电影情节紧紧缠住不能自拔时,你会放松警惕,而就在这时,头上的军帽突然离你而去,从此难再也重逢。姨父早年当过军医,有回过年送一顶军帽给我们,却被我姐长期霸占着。有一次军帽给一个虎背熊腰流里流气的水佬官抢了,还好被我们及时发觉,围着河滩一圈又一圈的追啊,直到双方跑不动为止。我姐说,水老倌,缴枪不杀,我们优待俘虏。我们跟着说,水老倌,缴枪不杀,我们优待俘虏。水老倌说,就不缴,看你怎么样。我们说,看你怎么样。水老倌说,怕死不抢黄军帽!捡起一块卵石朝我姐扔过去,黑皮挺身而出,朝水老倌的眼睛就是一拳,水老倌一声闷响,像一棵古树般的倒下,场面大乱,直到陈大炮开喉咙一遍一遍的吼:毛主席教导我们,要文斗不要武斗,才得以平息。事后我姐对黑皮不胜感激,还说:可见,一个人做点坏事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不做好事。
我们爱得最来劲的是战斗片。《战斗里成长》、《渡江侦察记》、《小兵张嘎》、《闪闪的红星》我都不知看过几次,而每重看一次,依就激动不已。看得比较惊险的一次电影,是老街上演《三打白骨精》,那天去的人实在太多,就连到我们家做客的外婆也颤颤地走了过去。这是我外婆第二次看电影,第一次她看的是《青松岭》,看到一个有苹果的画面,外婆认真地说,你们嗅到没,这苹果真香!。那天人实在太多,河滩根本坐不下,最后来的就只好骑在河滩边的菜围子上看。围子是用烂火砖和卵石垒成的,到底能承受多少重量谁也说不好,也管不了那么多,能看到电影就行。孙悟空第一打没奏效,第二打还是不行,第三打终于功德圆满,白骨精再也没戏唱了,就在孙悟空大叫师傅呀的时候,人群中陡然传出一声凄厉的妈呀——菜围子那边出戏了--围子突然坍塌,当场把十几个人压了。当时,外婆被我们簇拥在围子的附近,外婆孙猴子没看到多少,却吓出了一身冷汗,从此病病秧秧。这也就成了外婆与电影的最后一次亲密接触。
后来我们很遗憾外婆没能看到《少林寺》,比起《少林寺》,《三打白骨精》也就只能算个螺丝壳了。电影实在矿务局电影院放的,我们老早就从贴的到处都是,叫什么海报的公告上知道了这一让人无比亢奋的消息。那天我们破例没带小板凳,我们也用不着带小板凳。带领我们兴高采烈而去的是,卫东那个在公社开手扶拖拉机表姐夫。生怕迟了,我们一路催着拖拉机表姐夫快点快点再开快点,卫东还说表姐夫有回开过县里的吉普车,神气的要死,手扶拖拉机在辽阔的农村大地欢快而肆意的跑着,我琢磨着咆哮声几十里地外也能听见--我们可不是看其他的,我们看的可是《少林寺》!临了快到矿务局,上坡一个急拐弯,卫东那个表姐夫还没来得及把舵,就和我们一起连人带车侧翻的在刚刚插是晚稻的水田里,黑皮和表姐夫鲜血流了一脸,也顾不上不中用的拖拉机,爬起来手一举,异口同声说,同志们,向少林寺冲啊!我们终究还是赶上了少林寺。之后的第三天,黑皮就和邻村的两个淡出了我们的视野,据说是冲破重重的迷雾和阻碍,抵达了功夫的彼岸,去少林寺学打去了。
说到底,我们村子里也放过一回电影,那是一部极为无聊寡味的片子,叫《永恒的爱情》,是一部印度电影,故事梗概现在已然很难记起。场面很是热闹,当时来的人也很多,雪白的幕布安在住着一位女知识青年但穷的连电灯都点不起的大毛狗家的墙上,幕布的后面是一扇楼门,四方形的那种。我记得当时比较热,老少爷们都光着膀子看。那片子很冗长,看了个把钟头仍然没刹车的意思,尽管如此,我们仍然顽固地期待着能有一个漂亮的结尾。临近十二点的时候,电突然停了,但电影仍奇怪地放映着,只是尺寸缩小了很多,刚好是楼门的大小,煤油灯昏黄的光亮中,放映着两个人紧紧拥抱的影像。“猫公吃鱼!”大家兴奋地叫起来,接下来大家都知道了一个秘密,大毛狗家的女知青和二队一个男知青躲在楼上耍流氓谈恋爱!电影马上变成了批斗会,干部将两人绑起跪在楼门上示众,而电灯又突然亮了,女知青乌黑的长发凌乱地遮着半张脸,另半张脸却是死白,更令我们意想不到的是,那女知青竟一头从楼门上像狼牙山五壮士一纵下去!我们看见鲜红的血一涌一涌的把刚解下来的幕布弄得绯红绯红。这是我们看见的所有电影中最精彩的一部。我姐她从此再也不看电影,直到现在,她也仅仅是看点电影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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