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海之人

作者: 半盏茶 | 来源:发表于2021-05-26 00:32 被阅读0次

    送走原单位的一帮同事,李颖环顾着她的新办公室,三十平米左右的房间,一张适中的老板桌被安置在靠窗的一侧,另一侧是一套深蓝色布艺沙发。沙发靠背上铺着刺花的纯白色方形沙发巾,上方墙壁上挂着一个粉色的时英钟。整体看来简洁而富有职场气息。

    李颖坐下来,给自己泡了一杯绿茶,随手翻着办公桌上一摞报纸。想想自己毕业就在这个设备制造企业的生产现场工作,从技术员,到车间主任,再到主要业务部门的部长,摸爬滚打地工作了二十几年。终于在去年岁尾时,领导考虑到她一直工作在一线,在接近45岁的时候,把她调到机关科技部来当书记,书记一职更关注人的思想,相比于业务,似乎更不好琢磨,但总还是比其它岗位要轻松一些。

    正值农历年末,内部报纸在大篇幅报道公司年会的会议精神,配以各单位的理解和落实文章,说实话,都有些假大空。她正想详细看头版的内容,突然注意到报纸中夹着一封信,收信人写的是科技部书记,没有写信人的落款。拆开一看,是一个叫耿梁的员工写来的。

    领导您好!我叫耿梁,5年前研究生毕业来到公司,分配到科技部工作。我热爱我的工作,并在工作中取得了突出的成绩,随信的各种奖励证书可以证明。

    最近两年来,积极为四川震区募捐,耽误了一些工作时间,但并没有耽误工作进度和工作质量,可是单位的领导不顾实际情况,将请假的时间算为自行离岗,并扣了很多工资。我真为在这样的部门而感到耻辱。

    如果公司执意要克扣我的工资,我会选择辞职,并将与公司对簿公堂!也许公司不在意少一两个员工,但你们这么做,却是对一个曾经为公司奉献了五年最好青春时光员工的不负责!是有悖于公司的以人为本的文化价值观的!也许,你们今天以为只是放弃了我一个,但你们失去的将是更多年轻人的信任和激情!
    请科技部领导查实情况,并给予我回复,谢谢!

    李颖看到这,心情沉重起来,准确来说,这是一封内部员工的上访信。这分明是一个无力与体制抗衡的年轻人的自毁式反击,这让她心生同情与怜悯。

    作为一个没有背景,没有门路,一直孤身奋斗在职场的女人,她对那些充满热忱与激情,有才华和冲劲,却做事鲁莽的年轻人总是想多加引导。因为她知道,在职场上,一个没有人引导的年轻人,将会遇到很多阻力和困感。一个大企业,同时又是一个老企业,这里面的文化就够领悟一阵的。如果弄不懂这里的文化,你可能辨识不出真实的声音,也可能在你偏离轨道时,会错过那些提醒的眼神,会硬生生的栽到坑里。她自己也是磕磕绊绊地过来的,悟出来的那些体会,她觉得很实用。也因此,她从心眼里有帮他们的冲动。何况,这个年轻人是为灾区募捐呀。于是,她按下公司内部的电话号码,叫来了综合办的张姐。

    “李书记,您找我什么事?是不是办公室的布置不合您的意呀?”快言快语的张姐一进办公室就笑呵呵地问。

    “奥,布置挺好,特别是这个方型的沙发巾,我喜欢利利落落的办公环境。”李颖笑呤呤的说。

    “张姐,是这样,我们单位最近是不是有个年轻人因为请假的事被扣工资了?”

    “您说的是眼睛挺大的那个耿梁吧?他确实是被扣了工资。因为他一年来只上了几个月的班,扣工资已经是照顾他了。听说前任的刘书记还特意到大学生宿舍去找过他,叫他来上班,他一直也没来。”

    “这样呀,他是家里或个人有什么事吗?”

    “听说两年前,耿梁组织他们科室的几个年轻人去海边玩,遇到大浪,淹死了一个。公司是明令禁止公开组织出游的,当时耿梁是研究室主任,单位要处罚耿梁,耿梁不服气。后来上班就不怎么着调了。现在的年轻人就是这样,一点没把公司制度放在眼里。具体的事我也说不太好,您还可以找研究室耿梁的老乡问一下。”

    “奥,那好,谢谢你帮我布置的办公室,我真的很喜欢。没有其他事了,你去忙吧!”

    起身送走了办公室的张姐,李颖坐下来,想了一会儿。情况似乎是清楚了,但这种事,最好还是多问几个人。每个人的角度和观点都不一样,听一面之词往往有失公允。她拨通了前任刘书记的电话,没人接。看看墙上的时钟,已经到了下班时间。李颖又翻了翻报纸,带着对耿梁的疑问回家了。

    第二天,李颖找了一个耿梁的同事兼老乡,还碰巧是与耿梁同年毕业的。看起来人很朴实,听说新书记找他,有些慌张。进门后,局促的站在门口,李颖请他到办公桌前的椅子坐下,又给他倒了一杯水,他才慢吞吞地开始说话:

    “李书记,您找我,有事吗?”

    “嗯,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就是想从你这里了解下你老乡耿梁的情况。”

    “奥,书记,耿梁其实,其实是个挺好的人。”

    “是吗?那他怎么一直不上班呢?”李颖微笑着问他。

    他想了想,似乎很不愿意提起什么似的,停了半天,终于说:“是两年前,他和我们科室几个同龄人一起去大连附近的小海岛玩。因为发生了一件死人的事,他回来后就受刺激了。那个人也是我们科室的。”

    “是耿梁张罗的这件事吗?” 李颖问。

    “书记,具体我也不清楚。”说到这儿,他又沉默了。两只手交叉着不停的来回搓着手指。

    “奥,那最近一年耿梁的情况怎么样?他回老家吗?”

    “他最近一年都没怎么上班,我也不大清楚。可能刘书记了解的多一些吧。”

    “奥,是这样,谢谢你。”

    耿梁的老乡忙起身说:“不用,书记。”

    耿梁的老乡走了后,李颖想,耿梁很可能是因为同事的死亡而心理上承受不了,避免触景生情,不愿意回单位上班。年轻人,面对重大的变故总是缺少应对的机能。可也是,年纪大的人不也一样?让谁遇到生死之事都很难轻松面对。但是,耿梁信上写的还是愿意回来上班的。他已经工作了5年,现在离开单位对他对公司都不是一件有益的事。她决定找时间与前任刘书记好好聊一聊。

    转眼就是春节后了,因为是新任职的书记,李颖被公派到集团党校学习,时间3个月。临走时,为了耿梁的事她和刘书记通了个电话,又了解到耿梁这个人当年是公司招进来的唯一一个学压铸的研究生,业绩和能力都不错。刘书记说的和李颖了解的也差不多。介绍完耿梁的情况,刘书记遗憾的说:“农村的孩子有点死性,不会调整自己。出了那件事后,按公司制度应该处罚他。他是主任,带人出去玩,结果回来时少了一个,我们怎么和人家父母交待?淹死的那个人叫吴升,都快要结婚了,请柬都发了。后来公司也为那个吴升做了很多善后的工作。我当时处理完这些事,就听说耿梁很长时间在单位不说话,工作状态也不好。我就专门和他谈了两次。但是他还是那个状态,有时候还旷工到外面打义工。到后来就扣了他的一部分工资,按制度规定早就该开除了。”

    放下电话,李颖想了很多。也许那个特殊的阶段,大家都忙着对已故人的家属安抚,对于当事人的心理感受、后期的身心影响却一直不太关注。耿梁这个人的样子她似乎能想出来,倔强、善良、偏激、心事重,不爱沟通,是典型的理工男的形象。作为书记,她觉得应该为耿梁做点什么。

    三个月的学习时间很快就过去了,李颖回来后第一天上班,她的办公室门口站了一个农村老太太,年纪60岁左右,佝偻着身子,一脸愁苦。四月份的天气已经很暖了,她还穿着件褐色的羽绒服,大概是为了保暖,羽绒服里面套着好几件不同颜色的衣服,里三层外三层的。这个农村模样的老太太见了李颖就鞠躬,李颖忙问她是谁,她说是耿梁的母亲,因为儿子最近总联系不上,她就从黑龙江老家来到沈阳,找单位来问问。

    把耿梁的母亲让到屋里,李颖说:“您快坐下歇一会儿,您来的正好,耿梁最近也没来单位,我也正想了解了解他的情况呢!”

    耿梁的母亲落座后,话还没说,眼泪就掉下来了,稳定了一会儿,说:“我们家孩子让领导操心了。”李颖忙说:“没有没有,我也是刚到这个单位,听说耿梁工作还不错。”

    “我们家梁子打小儿就是个热心人,他爸没的早,老家谁家有什么事,他都去帮忙。上班后,他还供着我们当地的两个贫困的孩子上学。两年前单位出了那件事之后,他就像变了个人似的。”老人又抹了抹眼泪,说:“唉,其实那件事和他也没什么关系。不是他张罗大伙去的,他也不会游泳。但是他就是总觉得自己是人家的同事,又是科室主任,当时大伙都在海边浅处游泳,谁也没成想来大浪啊,眼瞅着那人就没影了,梁子也能力把他救活,就是觉得过意不去。咋都忘不了。”

    “耿梁最近回过老家吗?”李颖问。

    “他也有几个月没回了。打电话也不接。我刚才听说他很长时间没上班了,我去宿舍找他,他也没在。所以我才想请你们当头儿的帮着给找找,劝劝他。要不然,这孩子,唉……我们农村家里头供出一个研究生不容易呀!”说到这儿,又哽咽起来。

    李颖赶紧劝慰一番,又和耿梁的母亲聊了点别的,待她慢慢稳定了情绪,才把她送到值班室,又让单位的司机给她买了回家的车票,送到公司门口的地铁站。回来后,李颖把耿梁那个科室的同乡又找过来,让他发动耿梁的同事和朋友,近期多给耿梁打打电话,到宿舍去多找找他,有任何耿梁的消息,都要第一时间报告她。

    不知是耿梁同事的发动起作用了,还是耿梁从别处打义工又回来了,反正陆续有人向李颖汇报,说看到过耿梁,他有时会在下午下班时间,出现在离公司东门不远处的小市场。而李颖也陆续听说,耿梁在那件事发生后,先是在科里第一年一直闷着头不说话,第二年,赶上汶川地震,他就把自己每个月的工资和父母给的钱都拿到邮局捐了。再后来见了同事就要钱,问他要钱干嘛,他就说捐款。

    单位的领导见了面也经常给他钱,因为他总说没钱吃饭了。后来有的同事见到他很害怕,因为他脸不洗,胡子也不刮,长发披肩,一双大眼睛还直勾勾的,邋里邋遢像个要饭花子。听说有时他还会在晚上找到原来一些同事的家里去要钱。大家也劝过他,可他根本就听不进去,逢人就要钱,碰到谁都说是替雅安人募捐。单位从上到下,从各级领导到打扫卫生的阿姨,只要他认识,他都要。这些传闻也听得李颖有些困惑,这样的一个人,似乎已经不太适合再来上班了。

    这一天早上,李颖刚到自己的办公室,综合办的张姐门没敲就直接进到屋里来了,气哼哼地说:“李书记,耿梁的事儿您是管还是不管?昨天晚上,耿梁都找到我们家里去了!”

    “奥?他又出现了?”李颖问。

    “可不咋地,不给他钱就不走,我都给了他好几回钱了,每次至少也是200块钱。这谁欠他的呀?再说钱也不是问题,关键是他老这么闹腾,谁受得了呀?我家孩子昨天都被他吓着了!头发那么长,穿的破破烂烂的,要不是看他曾经是一个单位的,我早就找派出所报案了 !”

    “我让他们科室的人去找找他,不行就得解除劳动合同了。”李颖说。

    “是呀,如果和公司解除了合同,再发生这样的事,我至少还能报警吧,这大半夜的,人都给他吓死了。”张姐听书记这样一说,也不太好意思了,口气也缓和了一些。觉得自己一大早上的在书记办公室里这样也不好,就又说了点工作的事回去了。

    可是,就在李颖要找耿梁解除劳动合同时,耿梁又失踪了。

    转眼已经是5月份,时间不知不觉又过了一个月。这天晚上,李颖下了班开车往家走。回家途中有一段正在修路,很堵,她打算从市场东侧绕行一段。这会儿正是下班时间,再加上一些摊位已经挤占了路边,车也开不快,带速的动力就够了。于是她的脚一直踩在刹车上,随着车流走走停停。忽然,她听到有人敲后车窗的声音,扭头一看,一个男人正站在车子右后侧,她本能的检查了一下车内锁,还好,外面的人是拉不开车门的。那人还在敲,而且还笑着对她说着什么,像是认识她似的。李颖又觉这人面熟,就把车窗放下来一点。

    “李部长,您好!您不认识我了?”

    李部长,那是她以前的职务。现在她是书记。显然这个人不知道她的工作变动。李颖又把车窗放下一些,并且把车往路边靠了靠。

    “李部长,我刚进厂时听过您讲课!就是几年前,我当时还问了您一个问题呢?您忘了吗?我是科技部的耿梁!”

    李颖听他说到耿梁这个名字,赶紧把车停在路边,从车里出来想他好好聊聊。面前的耿梁有些消瘦,棱角分明的额头,嘴唇干裂,头发似乎刚理完,还算整齐,除了身上的夹克有些脏,看不出来特别异常。倒是那双眼睛,执着而清澈,似乎没有一点世故,不像二十七八岁的人。

    “李部长,我是耿梁。您不记得我了?几年前您给我们讲过一次现场管理的课!”

    李颖怎么也没想到是这种方式和耿梁见面,这让她感觉很突然,加上她之前了解耿梁那么多的信息,这一见面,让她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奥,耿梁,看到你这双大眼睛让我有点印象了,我现在调到科技部了,和你一个单位。”

    耿梁笑了,说:“李部长,那好呀,那,您给雅安捐点款吧?”

    李颖想了想,从挎包里拿出钱包,取出五张百元的票子,给了耿梁。说:“好,一方有难,八方支援。是吧?”

    “李部长,您真是个好人。”

    “对了,你明天到单位来一趟吧,正好单位也正在研究捐款的事呢!”为了让耿梁能去单位,李颖撒了个谎。

    “行,李部长。”

    第二天一早,李颖刚到办公室,就看见耿梁已经站在她办公室门口了。

    “进来吧。”李颖一边用钥匙打开办公室的门,一边对耿梁微笑着说。

    “李书记,我早上碰到原来研究室的老乡了,才知道您已经是科技部的书记了。”耿梁进了办公室,腼腆地立在一旁。

    “坐吧。”李颖点点头,又示意他坐下。

    “我年前收到了你寄给单位的一封信,信上说你要状告公司呀!”

    “奥,李书记,我那是一时冲动写的信。”耿梁有点难为情的样子。

    “怎么了?现在不冲动了,还不想回来工作吗?”李颖笑着问。

    “李书记,我这人就怕别人对我好,一对我好就找不着北了,真的。可我昨天一见到您,就觉得您是好人。”耿梁没回答李颖的问话。大而有神的眼睛里闪出孩子般的笑容。李颖给耿梁冲了一杯速溶咖啡,递到他手上。

    “其实我上不上班没所谓了,我是来捐款的,您不是说单位也正在开展捐款的活动吗?”耿梁说。

    “单位的捐款活动还在筹划呢,没正式启动。”李颖不得不接着圆谎。

    “奧,其实我这几年捐的钱也有十几万了。”

    “那你为什么还要向同事借钱去捐款呢?”

    “您可能也听说了那件事了吧?就是后来让我不愿意上班的事儿。”

    “那就和我说说那件事吧。”

    “别人都不愿意听我说这些,您能听我说说真是太好了。”

    李颖长嘘了一口气,心想着总算他自己要说到正题了。李颖将身子向后挺了挺,靠在老板椅背上,做好了长时间倾听的准备。

    “我们一共5个人,回来就剩下4个了。我们家都是外地的,平时工作忙,我一个挺好的朋友,叫吴升,他就张罗趁公司放假要放松一下。我们早上做火车赶到皮口港,再坐船到小岛的时候,已经是下午3点多了。那天下午天气特别好,小岛的海水也特别的清。没有风呀,我记得天也特别的蓝。”

    “8月份的天,那也应该很热呀。”

    “您说的太对了,我们一到那儿,就有当地的村民很不理解的对我们说,这大热天的,你们来干啥来了?这不是找罪受来了吗?”耿梁笑着说。

    “一到岸边,吴升和一个同事就下海游泳去了。我们另外3个人在岸边打牌,那天我的手气特别好。打了一个多小时,海水要涨潮了,另两个牌友说这时候的海是最刺激和好玩了,也要去游泳。我就拽了一个游泳圈垫在身底下,一个人在沙滩上躺着,听着浪花的声,望着天空发呆。”

    李颖示意他喝点咖啡,耿梁抿了一口,接着说:“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迷迷糊糊中听到有人喊我的名字,我一扭头,发现前面礁石堆旁边的海湾里露出一个人的头,好像是吴升,开始我以为他喊我下水玩。可我看见他的动作不像在游泳,再往水里看看,另外几个人离我更远,我忽然意识他可能正在溺水,我赶紧跳进水里,把手中的游泳圈拼命的甩向他,可是,游泳圈根本仍不远,就被海水又冲回了岸边……”耿梁有点哽咽,声音也低了一些,他使劲的咽了口唾沫,停了一会儿,又说:

    “可是,我真的不会游泳,我想下水去救他,根本不可能。我急得大喊救命,眼看他扑腾着又被海水吸走了。我又大喊着跑向岸边那个小服务区去喊人。可等救援的人来了,海面上却看到不吴升了。那3个后来下水的人也回来了。他们就一起下海去找吴升。结果,还是没找到。”耿梁的眼睛黯淡了下去,语速也慢了很多。

    “再后来,他们又找了专业搜救的船,找了一个多小时,找到了,可是,他已经死了。”耿梁的眼睛直直的盯着手里的咖啡,手指死死捏着塑料杯托,身体也在微微的颤抖,沉默了一会儿。又说:“人打捞上来时,一只脚都是青紫色的,灌了一肚子海水。他们说,他一定是被海水吸到礁石旁边,身体被礁石撞了一下,人肯定就蒙了,再加上浪越来越大……”耿梁话没说完,他痛苦的把头埋在自己的臂弯里,发出一种低沉而压抑的哭泣声。那些埋藏在心底的秘密,那些从来不为外人说的心里话,似乎终于受到一种感召,这几年来的压抑与负疚都化作泪水流出来。

    李颖没有说话,等耿梁稍平静了一些,给他递了块纸巾。

    “李书记,您说,要是我开始就喊那个服务区的人是不是就好了?”停了一会儿,他问李颖。

    “就算你第一时间叫了救援的人去救他,海浪那么大,他又离岸边那么远,他们也不见得能把他救上来。”李颖安慰他说。

    “再说,你也没耽搁救他的时间。”

    “可是我觉得我很笨,我觉得我本来可以救他的,我眼睁睁地看着他呼救,我却什么都做不了。”

    耿梁接着说,“回来后,我整夜整夜睡不着觉,白天上班也打不起精神。吴升喊我时的情景总是时时刻刻在脑子里打转。”

    “嗯,是很难忘记。”李颖应着他的话。

    “出了那么一件事,单位的人也都很震惊。吴升的未婚妻哭得整个脸都肿着,都快认不出来了。很长时间,他的桌子和电脑都没人用。一个室还有女员工受不了,调到别的科室了。大家也都很少说话。我也不和其它人说话。我觉得他们以为我是怕死,是那种见死不救、还不敢承担责任的人,我真的尽力了。可还是特别的内疚,为什么就没提醒吴升呢?为什么他下海时没让他带上游泳圈呢?或者当时让吴升的对象儿一起去也好呀。我反复想着各种可能,不断回放当天的场景,在心里我成天骂自己,怎么那么蠢。那段时间特别的痛苦。”

    “他的死,不应该你去负责。”李颖的眼里泛起了泪花。

    “我不能原谅我自己,我就发誓,一定要尽我所能去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吴升已经死了,可是还有那么多活着的人需要我的帮助!我就捐款,我把我所有的收入都捐了,捐给福利院的那些孩子,捐给附近的农村小学,可是钱不够呀,工作不忙的时候,我就偷偷出去找活儿干,搬家俱,做瓦工,帮人卖报纸,这些我都干过,我还卖过血。没有活儿干的时候,我就找同事借钱。每次手里拿着钱到邮局捐完款,我就能安生几天,心里也踏实了,就能睡上几天好觉。”李颖看到耿梁说到捐款时,两眼发着光,脸上全是兴奋与满足的神情。这个年轻人,经历了怎样的心灵煎熬啊!

    “你还是安心回单位上班,你母亲也很担心你,已经到单位找过我了”她说。

    “李书记,我已经回不来了,我上次写的那封信,也是一时的情绪,我也不想回来,一坐在那就是吴升的影子。”

    “那你可以调到其它的部门呀,压铸分公司也需要你这样的人才?”

    “唉,书记,我已经适应不了现在公司的节奏了。几个月前,我回了趟老家,看了看我老妈,她已经65岁了,身体不好,我想再过一段时间我再筹够一笔款子,我就回老家了。”

    “你这研究生毕业,回到老家,不可惜吗?”

    “书记,吴升也是研究生毕业。”耿梁说。

    李颖看了看耿梁执着的眼睛,没再说什么。对于一个已经把捐款作为自己人生信仰的人来讲,你说什么都是无用的。除非你能在它尚未形成坚固的信念时,就改变它。

    李颖和耿梁都没说话,一时气氛有些尴尬。

    “李书记,我带来1000块钱,您不是说单位有捐款的活动吗?我捐1000块钱。”耿梁说着,把一叠票子放在李颖的桌子上。

    “这样,单位的捐款活动还没开始,这钱你先拿着,等正式开始捐款我再通知你。”

    “那您就到时替我捐了吧,我可能也不会再来单位了。”

    耿梁站起身,又看了看李颖,接着弯腰给李颖鞠了一躬,转身就走了。

    那以后有很长时间,李颖都没有见到过耿梁。

    隔了一段日子,李颖到公司总部去开会,碰到科技部原来的刘书记了。刘书记又向李颖描述了他最近一次在小市场东侧遇到耿梁的事,说简直让人哭笑不得。

    “你知道他怎么说?他拦住我问,你还在科技部吗?我说调到生产部了。他说,你那累不累呀?我说搞生产哪有轻松的。随后他说,你给雅安捐钱了吗?我说,捐了,单位统一捐的。他说,你再捐点吧,我说,我们确实都统一在单位捐了。他又说,那你能不能给我点钱,我要回老家看看我妈,没钱买火车票了。我说那我陪你去买吧。他说不用,你就给我二百块钱我自己能去。我给了他三百元。说,剩下的钱你去洗个澡,理个发吧。结果你说怎么着?他拿出来一张一百的,又塞进我的工作服上衣兜里,晃着手里的那二百元说,刘书记,你是个好人,雅安人民会感激你的。唉,真不明白,他怎么变成这样了。”

    “是呀,他怎么变成这样了?”李颖心不在焉的重复着刘书记的话,想着小市场东侧的那个孤独而执着的身影,一时有些出神。

    刘书记说,他还总能在小市场东侧看到耿梁。来来往往的有很多耿梁原来的同事,但没有人愿意与耿梁多说几句,劝劝他。有的人认识耿梁,但视耿梁为危险分子,看见了也当没看见,绕着他走。有的人听说耿梁总在向大家要钱,就根本不从小市场那条路走。还有的人,不认识耿梁,但是从别人的口里听说了这个人,觉得有趣,又不大相信,于是特意绕到他面前,盯着他看上几眼,拿现实版的耿梁和自己听说的那个耿梁作个对比,得出点什么结论来作谈资。

    李颖知道,时间在耿梁的记忆里,已经永远定格在那一年的夏天。他对那一年所发生的事记忆特别深刻,谁的男朋友是谁,谁在哪里工作他都记得一清二楚。那一年所有他认识的人,以及每个人在当年什么职务,家庭什么状态,他都记得。而对于这之后所发生的事情,他正在经历着的生活,却从他的脑海中失忆了,而且是一边发生着,一边就忘记了。

    再后来,有人说看到他买了去雅安的车票去当地做志愿者了,也有人说他让老母亲接回黑龙江的老家了,还有人说他已经跳海了。谁知道呢?这些猜测可能都有根据,也可能只是传播者的一种猜测。但耿梁再也没有出现在公司附近那个小市场的东侧,这倒是事实。

    耿梁在公司附近消失半年后,在李颖的提议下,公司每年安排了专业的人员对员工进行心理健康讲座,定期给员工讲课。听说,后来有类似的事情,还从外面请了心理咨询的人进行心理干预。

    这一年的8月,又一批朝气蓬勃的大学生来到公司就职。李颖仍然给大学生们讲课,不过,这次是一堂社会心理课程。课堂上,李颖和大家讲了耿梁的故事,望着台下那些求知的眼睛,李颖总觉得当年那个向她提问题的耿梁,还坐在下面,那双单纯的,大而有神的眼睛里全是对生活的憧憬和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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