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小川回到石家庄,他的背包还是六年前用的那一个,粗糙的背包带从深蓝变成咖啡,毛毛的边儿粗糙发硬溃散在空气里。新的火车站修得漂亮,他已经认不出来自己家在哪里。
六年前通往车站的路还只有公交,左摇右拐颠得张小川胃都要吐出来,手里提着妈交代好一定要吃的饭,老三样吃了二十年,红烧茄子土豆丝儿加一份半粘糯的米饭,没个性得跟妈脸上的皱纹一样。手里的菜油味儿阵阵熏上来,张小川对于那趟离家旅程的唯一记忆就是这味道,油腻腻的,司空见惯的菜味儿,伴随他坐一趟公交,走湿了球鞋,塑料袋咔嚓咔嚓上车的时候蹭了人被那阿姨侧目,车到北京不远,几个小时时间,他想了想,实在没胃口,最后还是在漫天的康师傅红烧牛肉面味儿里狼吞虎咽了下去。
下次再吃到红烧茄子土豆丝儿不知道什么时候了,张小川后来想。那个时候他已经是北京一个小小的康师傅销售代理,每天给各种人打电话拉生意,张口闭口都是老板。操,真正的老板谁他妈吃方便面还他妈成箱子的吃!每次挂了电话,张小川都会吐一口那头趾高气扬的人,然后跟同住的老张吐槽。老张不是他爹,是一个最多不过27的瘦弱的汉子,张小川总是觉得其实老张英俊极了。大眼睛双眼皮儿,皮肤黑得恰到好处。老张从来不说自己的过去,张小川猜得到他有媳妇儿,来自南方,每个人都有难言之隐,不是七情就是六欲。何必当真呢,张小川从来不问。
老张爱看木头,深红浅褐,带着小小的翅。他手长的好看,指头一寸寸摩挲过去,留下氤氲的印子,木头就仿佛活了一样带着点儿温润的光泽。张小川觉得老张看木头的表情就像看爱人,或者就跟自己看着红烧肉时候的眼神一样,闪烁着一点点水光。张小川觉得他很有品位,像是活在80年代小说里戴着黑边眼镜的文人,或者内涵深的像洞的一口古井。老张总是说,自己要成为方便面界最优秀的收藏大家,张小川听他平缓的嗓音总觉得自己要爱上这个男人了。现实是老张一直是沉默的老张,而张小川只能吃着无尽的红烧牛肉面,对着火红的包装袋意淫。
张小川决定走的那一天刚好是认识老张的第643天,这么长的时间里他们一直在尝试着各种途径卖方便面。北漂的生活比想象中的单纯许多,没有地下室、臭水、清晨的马桶和垃圾场,张小川也不听摇滚,他用的还是400块从小偷手里买来的IPHONE4。一切都平淡而无力。他只是那天早上醒来的时候突然觉得有点绝望,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方便面苏丹红地沟油变质材料,他一如既往地吃着泡面和大头菜偶尔配火腿肠,并没有因为摄入太多防腐剂而死成一具僵尸。而老张这其间结了婚,就是马路对面卖凉皮儿的姑娘,说姑娘可能已经不贴切了,她目测得有三张,平淡的五官就像红烧茄子里碎碎的蒜,毫无存在感。张小川说老张,你办个酒结个婚就这么算了么。我觉得你的人生不该只是这样的。老张从烟缸里抓出一根长点儿的烟屁股,点着深深吸了一口,他说小川啊,人生他妈的难道不就是这样么,该操操,操出了孩子就生,要生孩子就得结婚,我他妈卖方便面还能卖出一媳妇儿,我爹不知道多开心。
张小川这才发现他的手指已经被烟熏黄了,指甲原来一直这么长,看起来娘炮至极。他突然就觉得没意思,没意思透了,就像一切都燃尽了,塑料纸烧出个大洞,一棍子捅通了堵了好多年的厕所,空荡荡的。张小川说,行哥们儿,那我该回石家庄了。我也得回去操个姑娘。
后来老张的故事突然就街知巷闻了。准确来说,不是老张,是老张那一批人。厂子在某一天早上突然着火,一帮人聚在里头正算钱,说是老板要转手,这帮人都得走。老张拿到了最多的红包,足足得有两千。然后他笑得开怀,一口牙亮闪闪的。突然就着了火,然后爆了炸。几十个穿着形形色色旧短袖的汉子通通被烧死,无一幸免。
张小川是在家里看电视的时候知道这件事的。电视里自己待了好久的地方看起来就是他妈的陌生。他妈正端上午饭的两个菜,那天格外多了一个红烧肉。他妈眯着眼睛使劲瞅了一下电视,说,哟,又出事了,死这么多人。张小川说,恩,妈你看这里边儿这人,我都认识。妈突然很生气,拿筷子敲了一下他的头说,该死的东西,瞎说什么!快吃饭!
张小川拿起筷子说嗯,低头闷声塞了一大口米饭,夹了一大筷子红烧茄子。他想起五官平淡的凉皮儿大姐,不知道他们意外的那个孩子生下来了没。该操操,操出了孩子就生,要生孩子就得结婚。张小川窝囊地回到了石家庄,心里一万匹脱缰的马突然爆炸,血肉淋漓喷溅了他一身。
他想,终究老张不是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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