筑师

作者: 临安春雨Iris | 来源:发表于2019-02-03 23:40 被阅读38次

    “先生,陛下有请。”

    高渐离怀抱着筑,压低了帷帽,抬脚踏入了秦宫,动作连贯得如祭祀仪式,熟练又隆重。

    “早就听闻高先生击筑独步天下,今日能够一见,小的倍感荣幸。”太监哈腰笑着道。

    “你……知道我?”高渐离问道。

    太监止住了脚步,回身看他,笑得一脸横肉乱颤,操着粗门大嗓道:“当日易水之滨先生为荆轲击奏,一曲哀感天地,早已广为流传,试问这天底下还有何人不知先生大名么?”

    高渐离心头一滞,顿了许久,方才问:“‘荆轲’二字难道不是秦宫的忌讳么?”

    太监豁然一笑,为他释疑:“先生如此想,便是太小觑陛下了。”

    高渐离细细揣摩着这句话。

    嬴政善养士,喜忠勇之人,可对于曾经图谋刺杀他的人,竟也能毫不计较么?

    是了,当年刺秦一事败露,燕王将太子丹与荆轲妻小首级悬挂于市集曝晒三日后,献于嬴政,以期平息其怒,暂保家国太平。

    嬴政收到之后,目眩良久,并未依谋士所言,将头颅传示天下,杀鸡儆猴,而是命人为其立衣冠冢,好生安葬,让人大惊不已。

    身临九五,权掌天下,确实需要王者度量,他称王称霸,在乱世厮杀出一条血路,以摧枯拉朽之势吞并六国,并非没有过人之处。

    高渐离自嘲一笑。

    可他不是帝王,无须胸襟宽宏,无须宽宥敌人,他是个私心甚重的人,忘不了易水之滨,忘不了燕市高歌,忘不了他此生唯一至交。

    荆轲刺秦,为的是太子丹一句“国家养士百年,仗义死节,只在今朝”。

    而他此来,以性命相搏,不惜身葬异国,埋尸他乡,是为了还荆轲为他造筑之情。

    秋风冽冽,树叶萧萧,如同那一日易水河畔的光景,六年前他缟衣送他踏上不归路,六年后他抱着他造的筑来到了这里,奏尽宫商角徵羽,拨弄筑声绕哀音,却无人再懂他乐声里的悲欢离合。

    天下之人竞相一闻高渐离筑音,可真正听懂的,又可有二三人呢?

    “草民高渐离,叩见陛下。”头贴着冰冷的地面,高渐离的声音有些发颤。

    “起。”高位上有人道。

    高渐离抬起头,对上嬴政冕旒下深不可测的眼神,他剑眉紧敛,用肯定的语气问道:“你便是高渐离?”

    “是。”

    嬴政带笑道:“天下未定前,朕的母亲最爱听筑音,每日选派最好的筑师入宫演奏,后来她以重酬聘你,你却以燕人不奏秦乐为由,多番推诿。”

    话说到此,他笑意顿收,眉皱成川,紧拢着肃杀之气,缓步走下丹墀,“你们燕人不是最自命清高么?为何你今日甘愿投入朕的麾下?”

    高渐离登时伏跪在地,额上汗珠如豆,黑瞳晦暗,袖中修长十指紧攒,“天下一统,处处秦乐,草民不敢再以燕人自居。”

    嬴政勾唇,反手抽出腰侧的长剑,锃亮的剑光划破天空,震飞雁雀,在死寂的宫中炸开,“你这双眼睛不够亮堂,留着也是摆设。若有一日,你有不臣之心,朕必再执属镂剑,削你项上人头。”

    他言讫,扔下了剑,绝裾而去。

    血水顺着剑身滑落,绵绵密密,绚烂绮丽,环绕在高渐离的指尖,仿佛能生出花来,妖娆绝美,摄人心魄。

    他再也不能视物。

    却也无碍,他想看的人和事,早已烙印在了他的心上,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余生景色再好,山河再美,他都不会再看。

    此后一旬,嬴政日日宣召高渐离击筑,从王侯夜宴到宫廷盛事,均让他随侍左右。

    但他的戒心并未消除,他仍然担心高渐离双眼复明,命人用烟熏烧,不曾间歇。

    在筑音里,嬴政得到了解脱,罪恶感不会再倾巢而来,让他头疼欲裂,如置炼狱,可他休息的时辰还是不多,江山重担在他肩上,永远不会卸下。

    在筑音里,高渐离心堕冰窖,从前他的奏是黄钟大吕,气势恢宏,如今却是靡靡之音,缠绵悱恻,从前是为悦己,而今是为悦人。

    不能再耽搁了。

    转眼到了隆冬,天气严寒,彤云密布,雪花菲菲。鹅毛大雪飘然而至,浥湿他身上薄薄冬衣,棉絮钻出袖中飞走,顿时又添几分凉寒。

    “高渐离求见陛下。”他怀抱着筑,立于殿外。

    殿内嬴政闻声,一愣,有雪乘机钻入,落在他的笔端,污了一片布帛,他搁下了笔,“你们不必随侍。”

    “是。”

    他披上了紫色貂皮大氅,手抚着毛,看向那长身玉立的男子时,目光怔怔了一瞬,“可是又作了好曲子?”

    “是,草民不敢耽搁,相邀陛下共品。”高渐离唇边的笑带着几分迷离。

    嬴政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确认他看不见后,才道:“你随朕至西偏殿。”

    一前一后,两排脚印落在雪地里。

    “朕的头风近来有所好转,全亏了你,朕不会亏待你的。”

    “是。”

    “你可知朕为何有头风病?”嬴政声音细小如蚊蝇,霎时间淹没在风雪里。

    高渐离未曾听清,不敢胡乱应答,一如既往的道:“是。”

    焚一炉香,嬴政南面高坐,以手撑头,微微阖上双目,细品筑声缓缓。

    世人以讹传讹,道朕杀人如麻,刑法严苛,使得民不聊生,天下不安。六国余孽编诵反秦曲调,传于闹市,朝臣战战兢兢,不敢有所作为,更有甚者,将反贼谋乱错说成“起义”,可天下又有谁能比朕做得更好?

    母亲与嫪毐勾结,设计逼他退位,当他在母亲眼里看到明显的杀意时,他不敢置信,如坠深渊,是以落下了头风病,遍请名医无法,唯有筑音可缓解一二。

    臣子们沽仁善之名,不敢执行法律,怕得罪悠悠之口,那这恶人便让朕来做好了,朕无惧流言,不畏人语,便是要建立这鼎立千古的大秦帝国。

    香焚尽,烟氤氲,嬴政侧卧龙椅,表情惬意放松,鹤氅随风卷开优美的弧度,带着雪花飞舞在空中。

    最后一弦拨完,高渐离遽然起身,高举筑过头,模糊地顺着印象向那人砸去。

    风吹动笔架上一管狼毫滚落在地,落在了嬴政身前,搅扰了他的好梦,亦使高渐离偏离了方向。

    高渐离扑空在地,脖颈上抵着的是冰冷的属镂剑,刻上了一道红痕。

    “为何要行刺?为了燕国?为了荆轲?”嬴政惊出一身虚汗,含怒问道。

    高渐离笑,紧握长剑。

    既然事败,何颜苟活?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而今无人白衣送我,无人为我击筑高歌,往事尘封故里,我却再不能一见了。

    嬴政一慌,猝不及防地后退,运集力道于掌心,欲取之性命。

    他快他一步了结自己的性命。

    嬴政讥诮扬唇,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荆轲本是无义小辈,竟然传为你们口中的忠臣义士,真是可笑。当日大殿之上,他计划失败,未等朕严刑逼问,便坦然言燕丹名姓,口口声声是受了太子指使,为了替自身正名,不惜背弃旧主,此等沽名钓誉之辈,也值得你为他赴死?”

    “陛下重整江山,却遗一残暴之名,这又值得么?”高渐离用尽最后的力气,讥笑道。

    “知我罪我,在所不计。”

    明知他听不见了,嬴政仍然回答。

    他推开门,风雪如撒盐,漫天匝地,迅速盖住了来时的脚印,陪他走过的人一个个倒下,从此之后便只有他自己了。

    是夜,嬴政再犯头风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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