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一个故事

       我潜意识里想要解决一件大事，但又好像不着急解决它。问题是，这件大事时不时浮出水面像水鬼一般突然挠我一把，在我即将沉睡的时候，在我街道转角的时候，在等车时盯着红绿灯突然失焦的时候，我总感觉这件大事要露出水面了，一个巨浪打来，又石沉海底；又好像看三维立体图片时，明明感觉隐藏着的那图像即将显现时，双眼干涩但图像死活不出来的那种困境，任凭左右脑在那边瞎转抓狂：因为我不知道这件大事是什么。

一、厨子

安定坐下来的时候，厨房终于飘来了五花肉的香味，八角、月桂叶、茴香、桂皮、花椒等混合香料恣意燃烧着生抽.....还有，妈子说的，早市上买的三层红白分明，肥瘦厚度相当，斜切一寸左右的五花肉。

所以，失业几天后我终于成了欢乐的厨子，体重下降5斤，无比踏实地阅读书架上一堆买了许久没有读完的书，开始关心厨艺、宠物、天气、健身。关闭掉了所有社交网络帐号，在幸存的Gtalk给陈放留言：侥幸看到留言的话，晚上到我家吃饭。

不光对社交网络恶心，看见各种购物网也条件反射地恶心，《fight club》里面说的，以前我们看色情片寻找刺激，现在看产品名录。网络终端一个个寂寞空虚冷的小心脏通过购物实现自我满足自我麻痹，我们不断挑起他们的购买欲，收获各种类型的高潮，他们不断地提醒我们这个市场需求量巨大，欲壑难填，前赴后继，恶性循环，谁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尽头？

2014年的剁手党败家娘们又创造了一个网购奇迹，而我带领的一帮手足们在通宵几天之后的销售总结会议结束后，顺便递交上了自己的辞职信。一脸倦容却无比淡定地收下我的辞职信的boss两年前还坐在我这个位置，几年前我从一个刷单还不懂的呆瓜愣是跟着他趟了很长很曲折的水路才把企业送进行业TOP10，每天像个青年才俊一样有各种数据分析、争吵谈判，跟行业老大取经学习跟竞争对手暗地掐架跟手足们捡一地的节操，把日子过的忙碌又精彩，然后，我就开始幻想自己猝死。

通宵后在写字楼的洗手间刷牙时，盯着自己五官移位的脸，我突然间开始幻想《超体》里的情节，化作尘埃，分解为分子融入空气中，接驳到电线中，然后像WIFI一样在各类终端应用中不断叫嚣：I AM EVERYWHERE .成为神的感觉非常好，10秒后我彻底清醒，因为自己咽下了一口牙膏泡沫。

所以，我有4把房门钥匙，自己一把，女朋友一把，陈放一把，好兄弟蒋伟一把。某一天他们可以在最短时间内打开我的房门把我扔进救护车。

当那锅五花肉香到攻陷自己的等待底线时，我决定动筷子，因为我只有在Gtalk留言，那家伙未必看到，再说，现在谁还用啊，这真是个无比聪明狡猾的借口。感觉就像这几天挎着个麻布购物袋穿梭在菜市场看大妈们砍价一样无比惬意，一番口舌下来省个几毛钱她们就会欢乐地说：哎呀，剩口气回家泡壶好茶喝。

早晨7点，带着露水的各式蔬果在人们手中交换着位置，可以嗅到它们满满的维生素和纤维，然后进入人类的消化系统，回归大自然。邻里邻居的老人们相互掺扶着上街市给自家家人寻找维持生命的食材，尽量做得美味可口，相互探讨着昨天哪个档口的鱼不够新鲜害得她做坏一锅汤孙子不爱喝，他们对对方家人毫不认识却深知对方家中老小的味蕾喜好。

真是一个个生动又无比神奇的研讨会，比互联网来得有趣。

对着键盘和液晶屏幕久了之后见到如此原始的生活状态，混合着各种口齿不清的小争吵，待宰家禽们在笼里的扑棱声，令人肾上腺激素直线飙升，仿佛生活充满无数期待。

二、皮匠

“小心沉溺进去了。”当我做出第一顿饭开始大发感慨的时候，陈放迎头泼我一身冷水。

我曾幻想着拥有陈放这个女人应是夫复何求的好事情，但她的理性机智又轻易把任何男人踢回南极陪企鹅们吃饭睡觉打豆豆，我斜了她一眼埋头仔细切洋葱，熏得我双眼湿润，比滴眼药水有效。

前些年手工DIY开始盛行的时候许多年轻女孩子开始把视线转向尘封许久的缝纫机和绣花针，寄托电商平台搞得各种风生水起，陈放则一开始捯饬起植鞣革，拿起各种削皮刀和一堆我叫不出名的工具，如今成了同城资深皮匠。她倒好，干脆上门跟着个老师傅当学徒去了，一双工作靴走天下，比我们几个爷们还阳刚。

我的小公主多次向我吐槽陈放身上一股化学味，粗鄙难受。

而陈放直接禁止小公主碰她的任何工具：“小心你身上的香水，会伤了我的皮革。”于是每次我从陈放工作室染一身皮革味回来见到小公主时总会被她喷一身Ferry香水接着被蒋伟嘲笑。

皮匠的生活过得十分缓慢，读书写字养花做手工皮包扔到网站，当然她经常要处理的是有不同的渠道商追着她设计几款畅销皮包再大批量生产，拿到步行街卖给年轻的女孩子们再数着钱睡到笑醒；而陈放大学时期就是拿着设计稿追着这些大货厂家屁股后面跑的。

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东。

小公主听我介绍完无比崇拜地说了声：那可不可以请她帮忙给我做个独家的包包啊？

嗯，我全心全意深爱的小公主有事相求我就使命必达，哪怕被陈放打入冷宫。因为我对陈放的设计风格十分了解，她绝对做不出小公主要的甜美公主手挽包，有流苏蕾丝以及桃红色雕花，陈放对这些字眼天然屏蔽，听都懒得听一句，随手拎起案头一个木锤毫不留情地筑了我一耙。

“你就不能为了我换一换设计风格么？”

沉默了半响，她冒了一句：祝你们早日分手。

毒妇。

三、会计

小公主有她可爱之处，温柔体贴善解人意知性成熟，工作出色待人诚恳等等等等，在一个8分钟快速约会上，我们在茫茫人海记住对方的脸和名字，维持了2年，她对我已是颇具耐心。她永远妆容精致，衣衫得体，厨艺出众，用陈放的话说：不错的...妻子人选。

假如世界上有道公式可以分析未来另一半的分数，那么小公主可以得分90分，留下10分希望她再接再厉。用她的话说，虽然踏入剩女行列，那也是主动剩的。而自从她过完29岁生日，她便开始以小时为单位，充分发挥她作为会计的职业特长，一天天计算好日期和安排，几时见家长、选房、登记、摆酒。

她也开始给我做好各种财务计划，细心留意楼价走势，各种民政通知，挑选各种商业保险.....．乐此不彼，我觉得头大无比的事到了她手上事事有利可图，简直是无可挑剔的贤内助。她说她的理想就是：“我负责貌美如花，你负责赚钱养家。”听起来我就是她的整个世界，自信爆棚，十分受用；所以我照办，一心扑在工作上，运营烧的是老板的钱，拿自己的提成。

为了备战双十一，通宵了几个夜晚，我与小公主已有近2周没见，11月初时曾与她见过家长，二老觉得满意于是我们进入人生新篇章的规划：买房结婚供房生娃养娃退休养老买墓地。当然她的规划里还多了“勇斗小三”之类的附属方案，小公主实际比我年长半岁，按她妈的说法就是，她离高龄产妇只有1年多的时间了，时不待人。

时不待人，时不待人.....这个词是自我出生以来最为平常的字眼，此刻成了悬在我头顶的桃木剑，随时掉下来直插我心脏，并大吼一声“妖怪，拿命来！”而在同一天我郑重其事地告诉她，10月底我刚从账户里划出去了我五分之四的数字给一个哥们救急，资金回笼需要一两年时间。我们的信任危机从我的财务管理上开始出裂缝，原因就是“我们都谈婚论嫁了你怎么这么重要的事都不跟我报备？”

紧接着，诸如此类的词眼接踵而至“我在你心里到底有没有位置？”“你就是故意的不想结婚”“你根本不爱我”，如此云云，而当时我正盯着电脑屏幕上的报表，脑袋正在高速运算着各类数据，得出的ROI不足1：4时，我皱着眉闷哼了一声“20%”。她把桌上的咖啡直接摔到我脸上，我的第一反应是：还好电脑没事，接着是：咖啡加太多糖了。

四、咨询师

“真狗血，你俩不是一见钟情么？”蒋伟拧巴着俩抹几乎连在一起的浓眉，满脸忧愁地看着我，我账户里的数字就是划到他账户上的，听到我的狗血故事时他显然无比担忧与负罪感十足。而收到我电话得知我辞职消息时，他正远在河北跟人讲数，他说：“哥们，我这边，不好整啊”

蒋伟是企业咨询师，年纪轻轻跟着不少资深咨询师们开始倒腾研究各类行业数据，给不同的企业开药方吃，具备相当高的职业崇高感和数据敏感，提倡不断完善自身职业素质，擅长演讲和忽悠，为人倒是热忱，我做运营的这些年没少从他那里拿不少业态分析。小伙子咨询师做久了积攒出不少职业病：好为人师、气量狭窄，不依不饶。然而他千挑万选选中了一个创业团队进行投资时候竟然没有做足风险评估中的“人品评估”，项目死了，亏了他全部资产和我五分之四还有其他兄弟们的几分之几。

那天给他转账的时候我突然心脏一个紧缩：当年决定跟小公主拍拖的时候，蒋伟是做了大量的正面评估分析的。这世上如何通过各种数据和手段，如何精打细算，恐怕都无法真正抵达另一个人的内心吧。

感情可以量化分析么？

“这世界真疯狂”我只好好声劝慰一番，表示不着急，慢慢还，但还是要还。

五、未熟就是未熟

厨子今天成功做出得意的五花肉，连八角都是自己一颗一颗挑出来的，第一口成品该是如何神圣与神奇？（当然，如果你是过了31岁生日还没成功做出这道菜的男人，一直处于兵荒马乱战火纷飞的电商时代，你自个想象去）。我端宝贝一般从厨房里端出饭菜回头端汤时听到房门被打开了，出来时陈放已经站在饭桌前准确无误地吃了第一口五花肉。

满足的一声“嗷呜~~”，她才嬉皮笑脸地退出鞋袜，换上拖鞋，往手上涂免洗手液。

我就那样立在房间中央，看着她泛黄的白衬衫上还残留着不少皮屑和逐渐散发出来的化学味，素面朝天，显得肤色有些暗黄，褪去厚底的马丁靴，她的高度只到我的肩膀，瘦小得像个未发育的中学生一样无害。

仿佛等车时看着红绿灯失焦时的晃神，我晃了晃脑袋，拉回思维。

“蒋伟跟我说你跟小公主完了？”她劈头就问，我突然想起她前些时间的毒舌，险些被她无害外表蒙骗，白了她一眼。

“多吃，少说。”我把木筷子使劲一跺，烂熟香甜的五花肉入口即溶，偏偏此时我想起了上次做的椰汁青口，第一只青口贝也是被她抢先了，更加愤愤不平。

“蒋伟一会儿到，估计带酒过来”她嚣张地撸起衬衫袖口，大快朵颐，酣畅淋漓，她吃饭的模样十分骇人，适合安排跟厌食症患者一起，肯定可以带动他们一起吃。

然而她停下碗筷，仔细研究桌上那条清蒸鲈鱼，冒了一句“蒸了多久？”

这混蛋求毛求疵的毛病又犯了。

“大火5分钟，小火10分钟，刚关火的”我说完挺直腰杆准备辩论。

却见她撅一下下巴不再说话，也不再动那条鱼。我却突然慌了神，“有问题？”

“材料是对了，火候不对”陈放说这话时，蒋伟刚好开门拎着行李进来，气喘吁吁地说“哥们我新房子抵出去了，钱回收比较快了，哎呀我的亲娘，坐了二十几个小时硬座，累死我了，我一辈子没遭过这么大的罪......”

他像个老太婆似的喋喋不休，一边打开行礼拿出红酒递给我，“我就琢磨着往你这住下了，反正小公主也不在，你刚好寂寞空虚冷少个伴，我就舍命陪君子了，总不好让陈放过来吧啊哈哈......”

见我俩毫无反应，他自顾走进厨房拿了碗筷往餐桌旁一坐，撸起袖管开吃。

接着，我们默默地看着他的筷子夹起一块清蒸鲈鱼往嘴里一塞，估摸着他吐出来时，陈放和我分别迅速往后弹离了餐桌。

“啊呸！”他冲往厨房漱口，我默默清理桌面，陈放则埋头苦吃。我说了，这小伙子咨询师当久了会积攒各种毛病：”好为人师，气量狭窄，不依不饶。”我琢磨着我来生都要在他紧箍咒中度过了，默默找来开瓶器醒酒。

“看着挺像，未熟就是未熟，装个毛啊！做人做事谈恋爱就跟做菜一样，未熟就是未熟，你懂不懂啊！啊呸，满口的腥味，就算回锅也把鱼给毁了！浪费可耻！”他一边漱口一边骂骂咧咧。

“未熟就是未熟”，红酒的木塞“啵”了一声打开了，犹如我突然见听见自己天灵盖上一声巨响，等车时失焦的红绿灯也清晰起来，红灯，停！

混沌中看见一个瘦小的身影飞奔而来，整个世界黑得无比厚重，犹如另外一个多维空间温顺的黑洞，慢慢将人吞噬，拉伸，变形，挤压，碾碎，摧毁，循序渐进，一气呵成。大脑中各式数据、表格，文档、图片和人脸开始胡乱切换，无数个声音莹莹嗡嗡地由远及近闷响在四周，地下似乎有地铁通过胡乱地震动，身体也开始僵硬失去控制，莫名的疼痛从脚底发起，沿着筋络一路小跑，叩开关节大门，在颈部汇合，直冲天灵盖。

六、开始等一个故事

我想，这应该是猝死了吧。

一阵凉意从额部传来，呼吸之处隐约有檀木和皮革的混合的清新，思维渐渐清冽开来，手指触及之处已经是温厚柔软的纺织物，干咽了一下喉咙想努力睁眼时，那檀木味道靠近前来，闷哼了一声。不必睁眼，从声音和香水味判断可知，只有陈放有这种味道，索性不睁眼，扭头继续睡，有她在，世界就不会塌。

隐约中听见她轻声叹了口气，那股檀木味又远离了。我像做错事的孩童一般重新扭过头，睁眼见她已经换上宽松的卡其色毛衣，浅蓝色牛仔裤，及肩的短发随性散落着，盘腿窝在床对面的转椅上，抱着一杯微黄的液体，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其实我最怕她用这种表情看我，犹如挂着一个定格的面具，无法读懂她所有内心活动，陌生人会直接无视她的面部表情，她的历届男友也困惑这种无声的审视和眼底的疏离，一声叹息和一句”我不懂你“秒杀一段感情。

环境很陌生，窗外的天气看起来不错，屋里却有些冷飕飕的，我和陈放面对面，已经秋天了，南方的秋天并不明显。大约是见我望着窗外出神，她提议出去走走。

触手之处碰到她并不柔软的手，泛黄的手背肌肤似乎还可以闻到植鞣的化学味道，却令人默默的心安。她有些僵硬地扶住我的手腕，提醒我穿上拖鞋，小心台阶，小心医院小路上里来回奔跑的小孩，小心下过雨后的地上小水洼，小心风大着凉裹紧我的围巾....

一时间的静谧令人很难找到合适的话题，我只得问一句：你帮我call白车么？

她罕见地娇嗔一笑，轻拍了一下我的手背：“你才白痴！医生说这是突发昏迷，你这几个星期以来不是一直有感觉鬼压身么？正规来讲只是睡眠瘫痪症，过份焦虑而来，你又没有不良病史，偶尔来次焦虑性神经昏迷很正常啊，休息得当就行。当然，你已经足足睡了68小时。”

“68小时？！”

“零15分钟”她把我扔进一张长椅中，自顾望向湖面，那一汪涟漪在夕阳下泛着金黄的碎片，令人突然心生勇气，突然间想起，把酒言欢，嬉笑怒骂的铁三角，我们之间有多久没有好好对话了？

“做皮匠的感觉如何？”

“一般，有好睡眠而已。”

“那我做个厨子吧？”

“做厨子就有好睡眠？”回答她的问题并不难，真正的问题是，为什么通向她的路上，我一直在拐弯？她背对着我，逆光中她的背影剩下一个轮廓，我又开始失焦。

我开始努力回忆直接导致我大脑突然清醒并高速运转突发供血不足的那一句话，果然味蕾最诚实，材料不对，火候不对，都无法伪装。

“未熟就是未熟”我默默地念了这一句，望向那个轮廓，她稍微侧了一下脸，耸肩，转身，在我身旁坐下，幽远的檀木和皮革味正在慢慢靠近。她仍旧礼貌地保持恰好的距离，散发着皮革香味泛黄的手背上有着粗细深浅的刀具划痕，食指因为长期握这划刀和粗绳有压扁的迹象，而正是这双手，付出代价的同时慢慢创作出厚实精致有着独特腔调的作品，这些作品又因岁月沉淀出更深沉的味道，弥久历新。

这个作品随心而走，随性所为。

要等一个作品成熟要鼓起多大勇气去开始创作？要等一个故事开始，有从哪里开始呢？

要等两个人慢慢靠近到融为一体要花多大努力去肯定自己的心意？

失去的，材料不对；材料对的火候不对。

对于后者，等多久，只有时间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