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堂姐阿月开始恋爱的时候,全村人都知道,就是她妈五大娘不知道。
阿月喜欢的是我们小学的代课老师陈海涛,他是邻村人,家庭成分不是很好,富农,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之初,经过文革洗礼,农村有一个“贱民”阶层——地主富农家庭。当时有一个称谓“四类分子”,就是地主、富农、反革命和其他坏分子。反右运动后,又出现了“右派分子”,合称为“五类分子”,这部分人按照当时一个说法:就是要世世代代被打倒的那一类人。陈海涛由于顶着一个这种头衔,因此读完高中之后也就偃旗息鼓,老老实实回乡做了农民,当时政治审查非常严格,稍微有点政治瑕疵就没有招工升学的机会。
陈老师只所以能到学校当民办老师,也是他一位高中老师推荐的结果,民办老师在农村是一个很特殊的存在,不属于国家教育编制,教师的职业只是用来折合成为工分,钱也很少,根本无法糊口,因此民办教师都有自己的责任田。和普通农民唯一一点不同,也就是有教师这个身份吧。陈海涛是一个很负责任的老师,除了教小学,村里有扫盲班他也上课,于是这样就和阿月姐认识了。
阿月姐在我们村是远近闻名的美女,曾经在样板戏里演过铁梅、小常宝等角色,唱功一流,这在农村并不是什么优势,在农村女人最出彩的就是能干农活和能生孩子,阿月姐长得太过于纤细,不符合农村当时的审美观,而且父亲五大爷去世很早,她家里有母亲和一个弟弟,也算是艰苦度日吧。
不知道阿月姐是不是对陈老师一见钟情,也许在那个年龄的女孩子总有种旖旎春梦,她就像着迷一般迷恋上了这位年轻的民办老师,每天早晨都要到学校门口看陈老师步行而来,晚上学校放学后又目送老师离开,只是出于女孩子害羞的天性不敢表达。
不过这一切瞒不过村民,很快就有人开始传这件事情,更是有人暗中观察阿月姐的举动,乡下女子淳朴,可也懂得这件事情不可以说实话,遇到开玩笑甚至带点恶意的家伙们,阿月都是羞红了脸跑开。家族里的长辈也知道了这件事情,开始若有若无的暗示五大娘。
五大娘常年守寡,对于这些事情也不是很敏感,但她脾气很大,村里人都知道她不受欺负的性子,也不敢对她明提,这件事情就一直耽误了下来。但是几乎所有村里的人都知道阿月喜欢陈老师。
日子过得慢而有序,阿月一如既往的用眼睛表达自己的爱,陈老师也注意到了这个女孩,可是身为五类分子的后代,心里都缺乏安全感,他们找对象很难,很多都是要找带点残疾的女性,更不敢主动追求女子,那要是被人发现较起真来,可以把他们打死的,那种贱民享受不了普通百姓的命运。这期间有热心人曾经给五大娘牵过线,但当五大娘听说对方是富农子弟后,直接拿扫帚把所谓的媒人给轰出了家,她认为这是一种对女儿的埋汰!
阿月就这样默默的等这么一个人。
二、
冬去春来。季节在变化着!
终于陈老师也等来了自己的春天。
国家先是给所有的五类分子摘帽,陈海涛开始可以享受普通老百姓的待遇。横亘在二人之间的银河里飞来了喜鹊,好像终于有了盼头,那段时间陈老师固然高兴,阿月姐更是喜极而泣,终于她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五大娘,央求母亲找人做媒。
五大娘开始是不同意的,谁知道这政策会不会再行改变,在农村虽然经历少点,但也知道包产到户这种事情,一会说是社会主义,一会儿说是资本主义,这五类分子会不会也有这种变化呢。那女儿可是掉进火坑了。五大娘这一辈子并不幸福,可不想女儿重蹈覆辙。
只是后来看阿月好像患了相思病一样,天天坐在家里发呆,动不动就掉眼泪,做母亲的难免心软,找了人去打听陈老师家的情景。本以为这是下嫁,自己家里是彻头彻尾的贫下中农,看上富农家的孩子还不是随叫随到,顺利得很。谁知道事到临头才知道事情并不是那么简单,陈家夫妇听得有人看上了自家儿子,那是高兴得手舞足蹈,但到了陈海涛这里却碰了钉子,原来喜欢读书看报的陈海涛已经发现了问题,就是像他这样的高中生可以参加高考了,政审不再受影响。这种在父母看来是天降好事的婚姻,根本引不起陈海涛的兴趣。
事情变得有点复杂,陈富农满口答应婚事,可是陈海涛死活不同意,甚至连农村要走的见面程序都不肯屈就;阿月则是一心一意要嫁给陈老师,她认定这一辈子自己等的人就是这个一身儒雅的年轻人,如果得不到这段梦寐以求的爱情,阿月甚至都不想活了。五大娘一边是痛恨这个年轻人的高傲,一边又是疼女儿,四方两家乱作一团,最后陈海涛用自杀来威胁父母,给他一次机会,如果考不上大学他就答应这门亲事。
于是,陈海涛起飞了,他考取了兰州大学,从此一飞冲天。
三、
阿月等的那个人飞了,这场看起来很美的爱情随着陈海涛家门口的鞭炮声烟消云散,陈富农家为了儿子金榜题名足足买了五十块钱的爆竹,他们村里满地都是鞭炮响过之后的红色碎屑,这就江山一片红。
阿月没能成为状元夫人。虽然阿月从来也没想成为那个角色,她心里只是把陈海涛当做一个爱人,或者说是青春里最绚丽的梦,不过是梦,总有醒的时候。但这次恋爱,准确地说是暗恋的伤害几乎击溃阿月姐,她在病床上躺了整整一个冬天,才爬起来。
家里多了一个男人,是阿月弟弟的老师小方老师,他是到镇上新开设的初中做老师的,是那种被称之为工农兵学生的类型,也就是没经历过高考,而是被推荐就读的大学毕业生,这类人基础一般很差,但根红苗正,可是改革开放后这类人就不再受宠,小方老师是初中毕业后被推荐去的聊城师范学院,现在分配到镇初中担任物理老师。因为阿月家和学校一墙之隔,他家里也房子很多,小方老师就租住在了他们家。
阿月并不喜欢这个长得很有贫下中农特色的老师,觉得他说话很土气,面貌更是可以用苦大仇深来描述,丝毫没有以前陈海涛那种文雅,住在一个院子里时间一长,更多方老师的缺点暴露无遗,比如说睡觉打呼噜,比如说写的粉笔字很差,也比如说被学生提问问题问得哑口无言,只是小方老师吃商品粮,一个月有五十二块钱的工资,这让五大娘很是眼红。
阿月的秀丽吸引了小方老师的注意,他开始追求这个乡姑,时不时晚上或者早晨去到阿月窗户底下念诗,都是一些老百姓听不懂的段落,不过阿月喜欢听,只是隔着窗户看看小方老师,她就没有了兴趣,这个人太丑了。
四、
在那个年代,吃不吃商品粮是区分阵营的最明显界限。小方是老师,是有工资的,如果找一个农业户口的女子,那生的孩子就跟随母亲是农村户口,但如果找一个有工作的人,那就可以世世代代享受国家的相关福利,做有城市户口本的人。因此在那个年月这两个阶层几乎不通婚。
可是小方老师就是爱上了阿月,而且爱的很真很不在乎,有人告诉过他关于阿月和陈海涛的往事,小方很坚定的说这有什么关系?他家在县城城关,回到家找父母派人来求婚。
阿月不同意,她已经对所谓的爱情灰心丧气,打算找一个和自己一样的农民结婚生孩子,了却余生,因此对于这种明显身份不一致的求婚毫不感兴趣,不但拒绝,而且更是把小方撵出了自己家。五大娘虽然觉得这太可惜,失去了一个钓金龟婿的机会,但也知道这种事情可能性不大,所以不赞成也不反对。
村里后来有了一幕很大的戏:小方老师花钱雇了唢呐队,堵在阿月家门口一遍一遍的演奏吕剧《小二黑结婚》,而且自己更是站在门口,穿着中山装,大声念自己的求爱信,他是学物理的,但求爱信写的也不错,终于在念叨第三遍的时候,阿月家的大门开了,五大娘把他拉了进去,笑逐颜开的叫了女婿。
这是我们村第一次见到现代化的求爱过程,彻底颠覆了人们的感官,尤其是唢呐队,从前都知道那是丧事上用的,没想到喜事也能用呀。
这次求爱是一个故事,故事的后来也很完美,阿月姐成功成为了小方的妻子,他们一家人也过得很幸福,方家人丝毫没因为阿月是农村人而轻视她,而且后来的阿月姐姐更是做出了一些很了不起的事情。在这里就不说了。
我们有时候不是在等待一个人,而是在等待一个故事!我们要的是过程,也包括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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