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德选集《田园交响曲》中共有三篇小说——《帕吕德》《田园交响曲》《忒修斯》。《帕吕德》是纪德的处女作,也是读完全书给我留下印象最深刻的一篇。平实的语言和简单的情节,读来却尽是苍茫与无力感。
“咦!你在工作?”“我在写《帕吕德》。”于是,《帕吕德》便以作家创作《帕吕德》为开头,记述了在写书过程中他与朋友关于此书的交流与自己对于此书的定义与感受。这是一本“书中书”,独特的体裁使得小说不拘于情节,乍看甚至有些散乱。
纪德但这种“散乱”实为纪德有意而为之,是依靠严谨深入的思考构建起的完美框架。主人公作家是一个叛逆、有个性的人,他痛恨一成不变的生活,他痛恨难以打破的规律,他不愿遵守日常安排,甚至刻意打破前一天的计划,使得自己的生活看上去充满变数。他总觉得,自己的生活与那些循规蹈矩的人很不一样。他认为,“凡是于己无利的行业,都是可怕的。简直停滞不前!临终时,他们一生干了什么呢?他们恪尽职守。——我完全相信!他们的职守同他们一样渺小。”而自己正在创作的《帕吕德》便是“利己”而有意义的事。所以,每当作家审视自己的生活至最关键之处时,他都会以一句“幸好我在写《帕吕德》”来逃避自己的审判。这种逃避导致了全书最大的悲剧,而在引出最大的悲剧之前,作者先描写了他人的悲剧,那些为作家所嘲笑的墨守成规的人的悲剧。
Monet他们的悲剧源自于生活的重复与循环。像一年总要遵循春夏秋冬的顺序一样,他们的生活遵循难以打破的“日常”。长年累月不变的生活状态给人一种低级而短暂的安全感,这种安全感却使人上瘾,与其说它是“难以打破”,不如说是“不敢打破”,他们畏缩在重复劳动的身后,对未知的新事物充满抵制和抗拒。他们自以为找到了完美的平衡,殊不知,重复的堆砌会带来一种虚无感,使本该充实的人生变得稍纵即逝。我们遵守每天同样的日常,所以可以把漫长的一段时间混沌地揉为一团,比如“求学的这12年”、“工作的这30年”,这12年、这30年,我们便不停地重复着同一作息、类似工作,像排风扇一般,原地旋转。我们轻松说出口的数字,意味着长度足够的时间并没有什么厚度,单薄的像一片纸。
Monet但打破日常,只是单纯的改变每日作息或是偶尔离经叛道吗?对于这个问题的错误解答引出了本书最大的悲剧。作家自以为自己逃出了这个可怕的轮回,沾沾自喜时,一位朋友走进屋,“咦!你在工作?”“我在写《波尔德》。”荒唐的结局给人当头一棒,这是我们不得不直面的事实。作家非但没有逃出,甚至被困在了一个更大的重复与循环中,被他当作救命稻草的《帕吕德》竟然也不是什么人生真谛,它也只是循环往复中的一个牺牲品。若敢于直视自己,不难发现,以上讨论的种种“他们”,全部都是“我们”。这就是最沉痛之处,天道不仁,“日常”的重复没有放过任何人,即使是作家这样已有觉悟并且苦心积虑假设变数的人。
但我们就该如此屈服,认命地被困在这循环往复中吗?要想解答这个问题,必须看到作家的失败之处。他为生活设置的那些小变数无法打败强大的日常,他只是在用这些变数遮蔽自己的眼睛,无视重复行为所产生的惰性。他拿《帕吕德》作为借口而忽略以另一种形式纠缠他的重复。重复所带来的是一块你必须直视的伤口,如果你只是拿张纸遮上掩上,它只会越来越严重,最后你就会病入膏肓。每当别人问起《帕吕德》的内容时,作家总有不同的解释,这其实反映了他内心对于《帕吕德》的概念十分模糊。作家并没有对于书的主题有一个很深入的思考,他只是泛泛的草拟了各种主题。如果我们的思考只停留于灵感程度,那么成长只是被动的顺应时间,拉长生命的长度,增加循环的次数。思考的广度只能促使时间在长度上有意义,仍旧不能增加时间的厚度。而人的改变应该是源自内心的,一些纵向的改变,是你诚恳地思索后对世界、对自己的改观,这才是个人主动的成长,是在某一时刻无限延展时间的厚度。深入的挖掘与思考赋予每一刻不同的厚度与意义,这才是破除重复与循环的最好方法。谁都不能妄图成为生活的主人,但人必须成为自己的主人,变数不该是生活带来的,而是发自内心的变化。如果作家能够进行真正的思考后创作《帕吕德》,也许他就没必要再开始《波尔德》了,那时,他就打破日常,远离了重复。
Monet但即使是作家这样的失败尝试也是有意义的,作家写《帕吕德》,写《波尔德》,写更多的书,都是一种对于生活与生命本质的追求。追求不是一个有始有终的过程,追求本身就有其意义。所以作家的失败并没有宣布他人生的失败,即使没能逃出轮回,他也会在尝试的过程中感知生活的真谛。若说他人的重复是一种无意识的被动的重复,那么作家正在经历的,实为一种自主选择的清醒的重复,即使找不到轮回的出口,那也如西西弗斯一般——职责使然。
这本书是纪德以第三者视角反思作家这一职业,“书中书”给纪德一个机会,跳出个人视角的局限,客观地审视《帕吕德》这本书和自己当下写书的这段生活。这种构思并非纪德原创,莎士比亚在《哈姆雷特》中就创作过“戏中戏”的情节。“书中书”或是“戏中戏”都有一种带有讽刺意味的真实感,这恰向我们揭示了文学的作用——生活的镜子。文学不仅是读者用来看清生活的一面镜子,同时也可以是作者的。无疑,纪德就勇敢地拿起了这面镜子,照出了自己看不到的生活和羞于面对的真实。情节的支离破碎,语言的平实无华,恰揭示了生活的本质,表现了最真实纯粹的生活,这其中有我们不愿承认的枯燥与虚无。他带有自省意味地写下了这个矛盾而荒谬的甚至不算作故事的一段生活细节,宣泄了他心中的纠结与挣扎,迷茫与不安。荒谬带来的幽默是一种沉痛的悲哀,恰反应了纪德内心的无力,或是说,我们每个人的无力。人生纵使漫漫百年,若只是重复劳动,陷入循环之中,甚至不如朝菌晦朔的生命高效有益。然而,《帕吕德》中的作家虽未能通过《帕吕德》逃离循环,但也许纪德通过《帕吕德》逃离了人生的重复。我们中也许有人已逃离,也许有人像作家一样,自以为逃离了却终是越陷越深。但即使是成功的逃离,也不过是极其短暂的回避,“日常”的强大势力并不会一击而败,反之,它还会萦绕在你身旁,伺机潜入你的生活,与你继续纠缠。
“有些事情每天周而复始,只因没有更好的事情可做……这是时间的困兽在空间的运动,或是海滩上的潮汐。”我们每个人都在寻找《帕吕德》,但愿我们的《帕吕德》是那本真正的《帕吕德》,而不是可以被《波尔德》代替的《帕吕德》。
书名:《田园交响曲》—《帕吕德》
作者:纪德
译者:李玉民
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