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树是资深古典音乐乐迷,村上春树的粉丝都知道。他的新作《刺杀骑士团长》里会出现古典音乐和古典音乐作曲家,这不出乎意料;这位音乐家是理查·施特劳斯,也不意外。可是,他选用了理查·施特劳斯的《玫瑰骑士》,颇让我觉得意外。按照村上春树给《刺杀骑士团长》定下的基调,我以为他应该选用理查·施特劳斯的交响诗《死与净化》。
就为了心头的这么一点小疙瘩,从读完《刺杀骑士团长》那一天起,我就在等待上海几家音乐厅的演出季节目单里,出现《死与净化》。
2019年3月9日晚,上海交响乐团正厅,来自台湾的年轻指挥家庄东杰率领乐队演绎理查·施特劳斯的交响诗《唐璜》和《死与净化》。两部理查·施特劳斯的作品,是这场音乐会下半场的曲目,上半场的曲目,是勃拉姆斯《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我能跟谁分享拿到这场音乐会票子时无比喜悦的心情吗?全世界古典音乐乐迷们公认,世界上有四大小提琴协奏曲,它们分别是贝多芬的《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勃拉姆斯《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门德尔松《e小调小提琴协奏曲》和柴可夫斯基《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自从有了这众所周知的说法后,要用其他作品来替代掉其中一部的声音,就没有停止过,比如,他们觉得西贝柳斯的《d小调小提琴协奏曲》更有资格跻身四大小提琴协奏曲。那么,已有的“四大”中哪一部最应该被替换掉呢?怎么也轮不上勃拉姆斯的《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我奔着理查·施特劳斯的《唐璜》和《死与净化》而去,却意外地得到了勃拉姆斯这部惊世之作的现场,怎能不喜出望外?
担任小提琴独奏的曾宇谦,也来自台湾。或许就是这个缘故?从唱片到现场,一部我不知道听过多少遍的作品,可是这个现场,太让我失望了。指挥庄东杰、小提琴手曾宇谦和上海交响乐团像是没有完全磨合好一样,他们将勃拉姆斯的名作弄成了一盘散沙。谁也不敢否认,勃拉姆斯的《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演奏起来难度很大,在钢琴演奏方面颇有造诣的勃拉姆斯,在谱写这部小提琴协奏曲的时候,将钢琴演奏的高难度技巧如断奏、快速音阶和变奏等揉进了这部作品演奏要求里,但这不是表演出一个让乐迷深感失望的现场的理由。
中场休息的时候,我一边读着刚刚意外病逝的尚思伽女士的著作《太平鬼记》,一边担忧着我等待了大半年的理查·施特劳斯的《死与净化》,也会被演奏得六神无主。
理查·施特劳斯单乐章交响诗《唐璜》以弦乐开始讲故事,上海交响乐团的弦乐向来不错,等到管乐加入进来,我一惊:上海交响乐团的管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棒了?再看节目单,原来,这一场音乐会是上海交响乐团与北德广播易北爱乐乐团联袂奉献的,也就是说,管乐突然豪气干云起来,是因为北德广播易北爱乐乐团的加盟?可不是嘛,小提琴首席也换了一位头发花白的外国大叔。因为有了北德广播易北爱乐乐团,我们就有耳福了,差不多8分半钟时那一段呈现唐璜内心世界的黑管独奏,被另一位德国大叔处理得犹如春日的阳光。
知道理查·施特劳斯单乐章交响诗《唐璜》是根据文学作品谱写的,一定会对“唐璜的内心世界犹如春日阳光”这种说法心存疑虑,我们熟悉的唐璜,是英国诗人拜伦诗里的那个纨绔子弟,这样一个浪荡子,心里怎么可能有阳光?但,理查·施特劳斯写作《唐璜》时,参考的文本是奥地利诗人莱瑙的《唐璜:一首戏剧性的诗》,在莱瑙的诗里,唐璜不再是个浪荡子,而是一个勇于追求理想的梦想家,找到一个理想的女孩,是唐璜的追求之一。莱瑙诗里的唐璜最终也没有将理想变成现实,用音乐语言“拷贝”出来的《唐璜》,理查·施特劳斯在乐曲结束前用一次有些骇人的停顿,来表现唐璜的失意,听来真是非常惊悚。小号随即吹出的一个不和谐音,宣告《唐璜》曲终,可乐迷《唐璜》就这么画上了休止符?所以,听完《唐璜》总让人久久不能释怀。
单乐章交响诗《唐璜》,完成于1888年,那一年,理查·施特劳斯24岁。24岁的利差·施特劳斯写一部以唐璜为主角的交响诗,依据莱瑙的文本而不是拜伦的文本,是十足的年轻人的心性。倒是在同一年里他完成的另一部名曰《死与净化》的作品,叫人倍感意外。
法国作曲家柏辽兹之前,古典音乐领域的作品都没有标题。《月光奏鸣曲》、《皇帝钢琴协奏曲》等等贝多芬的著名作品,标题都是他人所加。从柏辽兹的《幻想交响曲》开始,古典音乐才开始有了标题音乐,而理查·施特劳斯是谱写标题音乐作品的个中翘楚,《堂吉诃德》、《唐璜》、《查拉图斯拉如是说》等等。这些,都是理查·施特劳斯将文学或者哲学文本化成音乐语言的作品,但《死与净化》不是,它是一部从理查·施特劳斯的心里慢慢长成大树的杰作。
这是一位艺术家,已经病入膏肓,死亡正在慢慢向他逼近。庄东杰指挥的北德易广播北爱乐乐团和上海交响乐团,先用弦乐和定音鼓先后演奏出艺术家不规则的心跳后,弦乐又开始模拟出艺术家紊乱的呼吸,一通挣扎以后,艺术家陷入昏迷。昏迷中,艺术家回到了童年,我们在长笛奏出的优美旋律中,仿佛看见艺术家脸上露出的笑容……死神不期而至,艺术家醒来后,开始抗争,开始在铜管演奏的“净化”主题里救赎和净化。
理查·施特劳斯《唐璜》和《死与净化》以后,理查·施特劳斯的名声在德奥乐坛开始响亮起来。作曲家觉得自己从此将一帆风顺,但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了。战争终于偃旗息鼓后,理查·施特劳斯以为又能像战前那样在各地音乐厅里听到自己的作品,然而,枪炮声停歇没有几年,第二次世界又爆发了……两次世界大战,让理查·施特劳斯失去了财产,也让他背上了失节的骂名。晚年的理查·施特劳斯,与至死相爱的妻子客居在瑞士,1946年,已经年过八秩理查·施特劳斯感念德国作家赫尔曼·黑塞的诗作,完成了他晚年最出色的作品、艺术歌曲《最后四首歌》,仔细聆听《最后四首歌》,我们能感受到《死与净化》的气息。我们当然很惊讶,从《死与净化》到《最后四首歌》,中间隔了半个世纪,难道,智慧的人能预告自己的结局?这种况味,不正是村上春树通过《刺杀骑士团长》所要表现的情绪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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