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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后 完结篇】 染

【战后 完结篇】 染

作者: 从嘉_ | 来源:发表于2024-05-13 12:48 被阅读0次

    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

                                       

    夜间自汗。不记得自何时起,男人的病症像一阵熟悉的烟味,染上便静静地蔓延,在胸骨处寸寸侵袭,将衣衫、床褥深深浅浅地打湿;随风潜入夜,浸染的不只落花,打碎的亦不只浮萍,还有花下的枝丫、萍底的污泥。

    于是始知道,他们死生相连。

    在某天之前本应送去清洗的男人的一张旧毯,被他留下来,上头残存那人的气息,那人的汗,阴干后微微带着潮气,还有那种折旧的柔软。他抱在怀中,不明就里地嗅闻,轻轻地搓揉,仿佛怕那毯子痛,也怕它突然睁开眼,开口问它的主人现在在哪里。

    他该怎么回答呢?怎么回答一张认主的、年迈的旧毯,这样绝对的问题。不在这里,便在那里喽。而那里又是哪里?毯说:“我的身体软弱,又没有手脚,所以不能丈量,而你人高马大、好手好脚,快告诉我,我的主人在哪里?就是化成灰,我也要找到他!”

    毯在他怀中,焦急地发热了,他知道毯有这样化灰的勇气。而他在这间没有那人,也就再无生气,也就任由凄风苦雨扫落一切,春却永不会再来的暗室中枯坐,坐到入定、坐到腐化、坐到唯余碎成齑粉的胸骨,想到再也不能感受那人,仍愿奋起千次百次以求接近,以求痛其所痛,以喷涌之血还其临别时滴下的泪。

    不是说,爱人如同赴死,甘愿万死而不辞吗?已连续几个日夜于男人身旁看守着。这天深夜,昨日与明日交界的时分,男人自短暂的睡眠中醒来,连日的烧热终于褪去,像傍晚过后的海面,月轮初升,月光皎洁而圆满。男人带着歉疚的笑意望向他,对他说:“出了好多汗,总要麻烦你。”

    这个夜晚,纵然明知前路多艰,却因二人俱已力竭,于是停下来,一起坐在路边看片刻风景也是好的。他拿手背去试男人的额温,又额头贴额头,以求稳妥,男人默许着,呼吸也比前些时日安稳放松似地,任由他发出小小的、轻快的叹:“总算不烧了,谢天谢地!”

    原来路途迢迢,竟已行到只是简单的退烧便足够谢天谢地的程度,由不得天真的人不雀跃,苦笑的人不释怀。释怀之后,日夜得以接续。他拿来干毛巾为男人擦拭后背,抽走汗湿的毯子,再换上干爽烘热的睡衣,无意间触碰到男人微凉的颈后,男人的头发长了些,有未及打理而卷翘起来的发脚,瞥见已是留意。他想,约在何时,让人来为男人剪发。这样的小事,引以为当时寻常,然而死生相连,命定的锁链,却总有着超乎寻常的细琐,迂回辗转,由不得人不怀缅。

    这晚他很高兴,以至于做了像和男人额头贴额头这样忘形的事情,同男人絮絮念着大小事,在听到男人说想吃东西时,自作主张安排着明天的糖水,“白果腐竹好吗?还是炖木瓜雪耳?”男人便笑,说都好,只是要冻的。他仍不明就里,皱眉半晌,仍是纠结万分,却被男人的笑意宽慰。男人伸手,佯作要捋他纠结的眉:“生皱纹啦!”他竟轻轻去拍那只美丽的手,又轻轻握住,男人的手在他不能感知的边界上微微震颤着。他知道沉敛忧虑如自己,又做了忘形的事情,可是他太高兴,以至于感到在这个幸福的夜半时分,足够忘掉一切焦虑忧伤,足够溶掉边界,足够感叹,一切将晚未晚。来得及,来得及。

    男人这晚话语不多,但大抵足以看出是平和开心的,又不知为什么,仿佛很笃定,连气喘亦不曾。他问男人,要不要吸氧,男人说今晚不用;又问要坐要躺,男人只说把床头升起就好,他说不要,就靠着他坐,放心后仰,任意角度都得,舒服过升降床。男人无奈,却也没有反驳,他那快乐的心跳跟男人瘦削的后背紧贴着,男人便道:“照顾病人,是不是很麻烦。”

    他想,靠在自己身上,男人仿佛变成小孩子。于是更加搂紧了些,男人身上是暖的。他道:“哪里麻烦,不要乱想。”男人轻轻地笑,轻拍他环在身前的小臂,忽然道:“小云,你是不是,很久都没有叫过阿哥了?”男人睡衣上有好闻的茶香,他偷偷地嗅着,要靠得很近很近,再近一些,仿佛那淡香染上了皮肤、融进了骨血,密不可分。他想:“我怎么会忘记呢?我的名是阿哥给的,命也是。死生相连,打我记事起,就是这样,从未变过。”

    “阿哥永远是阿哥,小云永远是阿哥的小云。”他觉得这像一句漂亮话,虽然他自是情真意切,一如从前,可是这话未免有漂亮话的嫌疑,阿哥会笑的。果不其然,男人笑得很是开怀,几乎流出眼泪,男人道:“傻小云,一把年纪,还这样傻,可怎么算好?”

    男人的花园里,天气晴好时,固定有几只流浪猫来晒太阳,卧在柔软的草坪上,低矮的灌木丛中。有只狸花猫,威严如头领一般,总携着一只异瞳的白猫,不像其他猫那样追逐嬉戏,只是静静地觑眼观察,时而互相梳理毛发,然后相叠着睡去,尾尖相连。一日猫群中不见那只头上印着仿佛虎纹的首领,白猫亦躲在漆黑的灌木丛中,神情忧伤,周身脏污,一只耳朵亦受了伤,鲜血淋漓。

    他想起男人曾告诉他——男人是爱猫的,亦自养了一只名叫“珠珠”的白猫,在其过身后,作为遗物之一转赠他人,但听说因思念故主,绝食而亡。作为一只猫,陪伴男人的时间尚且只是他陪伴男人年限的零头,而情是无法真切地以时间计的,亦超越种族,甚至超越存在。每当想起那只耳朵流血,神情忧伤的白猫时,他总能感到胸骨深处传来地崩山摧的痛楚。

    男人怀抱着珠珠,拿一块南红吊坠引之玩耍,一边对他道:“看白猫在外面流浪,我是不忍的。你别看它们可爱灵巧,可惜雪白如玉,却不容于同类,又无力隐匿、躲避天敌,在外可怎么生活呦!”“所以珠珠,”男人托举起小猫,额头相贴,轻轻地磨蹭,小猫发出细弱的娇声,“在我家里好安全,是不是,嗯?我们珠珠这样乖巧……小云,不要站在那里,快过来坐,来,你抱抱它……”

    这是可以历历细数的光阴吗?那块南红吊坠,男人亲自为他系在脖颈,藏在衣领下,边为他整理边道:“可别和猫咪吃醋呀,这是顶级的南红,他们送我,我第一个想到你,记得你有件黑色的对襟唐装,下次穿的时候,记得戴上,嗯?”他看着那块艳丽又温润的石头,觉得不及男人眼中的风流,亦不及他轻柔言语的蕴藉,他又怎么会和猫咪吃醋呢?阿哥真是太仔细、太小心,于是他绷住面孔,装出认真吃醋的样子,看人小心翼翼,看人关心备至,这种无意中上演的蜿蜒心思,多么有趣的昭彰心照,又多么可怜,两个大人将爱字说尽,不过是相互欺哄。

    如今也黯淡了,不过是遗物一件。那晚兴高采烈允诺的冰镇糖水,终是没能兑现。却也不重要了,他和他的往后都不再需要世间的甜味。其实,连他自己都快忘记,当初是自己本就喜爱甜食,还是只因男人嗜甜,所以爱屋及乌,忘记了,或许从来便没有什么分别。

    为他扶棺的时候,想象在亲吻他,肩头也好,额头也罢,总之想象着,便没有那么支离,那么容易倒下。他想,声嘶力竭地想,冷静至近于昏迷地想,虽生却也如濒死地想:

    “我不是他的遗物。我是他的病症,他的溃疡疮疤,他的针眼刀口,他的晕眩他的癌痛他的潮式呼吸他的沉默遗言,是零亦是满;是我松开他的手交予死亡,是他抛却我向生的对岸;是他笑望我流下泪来,而我俯身咳出黑红鲜血,至此死生相连。”

    终是落幕。他想,小园香径,窗扉自掩,盈盈有泪……无非是可惜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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