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书生

醉书生不是书生，醉书生原来也是不醉的。

醉书生并不老，但是醉书生很沧桑，浑浊的眸子里没有一丝亮光。

醉书生变成醉书生之前，也是江湖上响当当的剑客。

江湖人最怕什么？

有人说入了江湖就像出家，要四大皆空，江湖人最忌动情。

醉书生没有动过情，至少在他变成病书生之前没有动过情。

柳如意是个温柔的女子，她收留了醉书生。楼子的姐妹都笑她傻，别的姑娘爱上的要么是初出江湖的少侠，要么是进京赶考的士子。他们都朝气蓬勃，前途光明。

可是，醉书生不过是个落魄的江湖客。他拿不起自己的剑，也写不出秀丽的诗。

柳如意是个青楼里的姑娘。原来的名字叫什么，她早就已经忘了。风尘里的姑娘，其实和出家人没什么两样。一双玉臂千人枕，半点朱唇万人尝的不过是一副皮囊。她的灵魂早就和她的皮囊分离，逢场作戏罢了。

那一夜，醉书生又醉了。

那一夜，柳如意哭了一个晚上。

“你不想去？”醉书生睁着朦胧的醉眼问。

“你都听到了？”柳如意梨花带雨。

“我只是醉了，并没有死。”

“我不想去。”

醉书生叹了口气。

“他是名满江湖的大侠，跟着他有什么不好？”这是醉书生说话最多的一次。

“我不管他是大侠还是畜生，我不想去！”柳如意的情绪有点激动。

“你知道吗？一个动了情的青楼女子就跟一个失去了勇气不敢拔剑的剑客一样可笑，也一样可怜。”

“不过有一句话你没说错，川中大侠张一天，真的是个畜生。”醉书生又补充了一句。

“你今天的话好像特别多？”柳如意问。

“你当初为什么收留我？”醉书生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我当初为什么收留你？”柳如意呢喃了一句，好像是在问自己。

“可能是因为我看到了你眸子里的绝望，也看到了你眸子里的不甘吧！”

“绝望？不甘？”醉书生有点失神，嘴里不停的重复着这两个词。

“我当初的眸子里还有不甘吗？”

……

醉书生又开始喝酒。

“如意，听说你的舞千金难求？”醉书生轻摇着手中的酒杯。

“一生不轻舞，一舞一生苦”柳如意也学着醉书生的样子，轻摇着手中的酒杯。

“想听听我的故事吗？”醉书生喃喃的问了一句，并没有等柳如意回答，就自顾自的说了下去。

“我本叫若云。刀出鬼神惊，人若天边云的梦若云。那时候江湖人都叫我刀魔，也有人叫我随风公子。”

“原来你就是随风公子梦若云？”这次轮到柳如意吃惊。

“那个一出道就荡平西北十三狼，接着又剿灭了山东天地双煞的的随风公子？那个一手揭穿了河洛大侠江天雄人面兽心假面具的随风公子？那个为了替镇远镖局出头，追查赈灾银两不惜和整个武林为敌的随风公子？”柳如意的语速很急，显然她的心里很不平静。那个名满天下的少年侠客，怎么会是眼前的落魄书生？

“对，就是那个随风公子。”醉书生自嘲的一笑，又喝了一杯。

“可是我捡到……遇到你的时候，你怀里抱着的剑，不是刀？”

“江湖上没人知道，我最擅长的其实是剑，不是刀。”

“江湖上盛传你和大魔头独孤盛最后一战之后就销声匿迹。有人说你受了重伤，也有人说你败了。那么，你是败了？”柳如意觉得自己正在解开一桩武林密案，呼吸也跟着急促了起来。

“败了吗？对，我是败了。可是我并没有和独孤盛交手。”

醉书生又喝了一杯。接着又喝了第二杯，第三杯，一直到第七杯。

柳如意静静的看着。

“江湖上人人都以为我狂妄，目中无人。其实他们都错了。我每次决战之前，都有侦查对手的习惯。西北十三狼虽然凶残，也不过是一群草寇，就是仗着人多而已。我趁他们做了一次大买卖，山寨的人都喝的酩酊大醉的时候杀上山去，并没有费多大的力气。天下楼的左右护法天地双煞，我跟了他们半年。摸清了他们的出手习惯之后才发起的挑战。至于江天雄，那个虚伪的老家伙已经做惯了高高在上大侠，养尊处优的他早就没了拼命的勇气，当年名震天下的双刀客不过是个没有锐气的病老虎，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有勇气和张一天沆瀣一气，洗劫镇远镖局，抢劫赈灾镖银的……”醉书生陷入了自己的回忆，提到江天雄的时候，嘴角不经意的抽了抽，全是不屑。

“那独孤盛呢？你跟了他多久？”

“独孤盛……”醉书生狠狠的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又灌了一口酒，右手抖的厉害。

“打败江天雄之后，我不再把那些成名的人物放在眼里，所以我先发了战帖。我找了他三个月，终于找到了他的踪迹。可是有人比我先找到了他，是正道中最德高望重的前辈垂云叟。”说到这里，醉书生的右手抖的更厉害，眼睛里满是恐惧。

他又开始一杯接一杯的喝酒。

“垂云叟前辈指点过我，他的武功我很清楚。至少我是没办法赢的。他们两人交手的时候，我就躲在不远的地方。”

“一百招，一百招的时候独孤盛出剑。我从没看到过那么快的剑。垂云叟前辈，死了！”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说完之后醉书生伏在桌子上开始大口大口的喘气。

“那一剑我自问接不下来，所以我没有应战，跑了……”醉书生开始嚎啕大哭。

柳如意终于明白为何这三年来江湖上突然没了垂云叟的消息，也终于明白为何当年风头正劲的随云公子为何会突然消失不见，当然也明白这个自己收留的醉书生是从哪里来的……

柳如意也开始一杯接一杯的喝酒。

“你觉得我是个懦夫吗？”最后醉书生睁着朦胧的醉眼问。

“你就是个懦夫！”柳如意却一点都没醉，冷冷的答了一句。

“对啊，我就是个懦夫！我是个懦夫啊！”醉书生起身，踉踉跄跄的离开，还不忘带走了那把早已蒙尘的剑。

……

第三天，江湖大哗。川中大侠、崆峒派名宿张一天在家中被诛，一同被杀的还有前来准备贺喜的沙河帮帮主薛城，天下堂成都分舵舵主严通，并三方精英弟子一百三十七人。

……

第四日，一个缺了左臂带着斗笠的剑客带着一箱黄金替柳如意赎了身。

……

第五日，长江岸系着一叶轻舟，岸边系着一匹白色的骏马。

断了左臂的醉书生白衣胜雪，一袭绿裙的柳如意宛若天仙。

“你的伤？”柳如意轻轻的整理着醉书生的衣领。

“不碍事。”醉书生笑了笑，这是他第一次笑。

“值得吗？”柳如意咬了咬嘴唇。

“值得。”醉书生点了点头。

“你知道吗？我进去张府的时候，手还在抖。我连一个普通的弟子都打不过。他刺了我一剑，在这里。”说着醉书生还指了一下受伤的地方。

“疼，很疼。我感到疼的时候，手渐渐就不抖了，我开始拔剑。我想起师父说过，江湖人不要怕疼，疼是一件很幸福的事。知道疼，说明你还活着。我真的拔出了自己的剑，杀了他。他们开始围攻我，我一共被刺中了十三剑。很奇怪，我每受一次伤，我的气势就越强一分。我杀过了前院，杀到中庭，再没受过伤。”醉书生说的很慢，说完盘腿坐了下来，拿出酒。

“你的左臂？”柳如意也坐了下来，替他倒酒。

“张一天的功夫还真不赖，一条胳膊换他一条命，值了。”醉书生把杯子里酒一饮而尽。

“我最后的一刻，领悟到了人剑合一的境界，不然的话，躺下的就是我，值了。”醉书生又喝了一杯。

“如意，可以为我舞一曲吗？”

“你一定要去？”柳如意觉得自己有一种心被掏空了的感觉。

“嗯”醉书生点了点头。

“我去不光是为了寻回曾经丢失了的勇气和尊严，还有垂云叟前辈临死前对我说的，正义需要有人去做才有意义。”

“可是你的左臂？”柳如意感觉心很疼。

“我向来是用右手的，师父说过，无畏即勇，你不用为我担心。”

江风徐徐，碧草青青。宛若天仙的柳如意开始翩翩起舞，像一只蝴蝶。

狂笑中的醉书生纵马而去。

舞毕，柳如意泪湿衣衫。

“我等你回来！”

醉书生的身影再也看不见，柳如意才踏舟而去，一路向东。

……

三个月后，江湖上传来了消失三年的随云公子和大魔头独孤盛决战天山，同归于尽的消息。

从此，江湖上再无病书生。

只是江南多了一家酒肆，老板娘自称云娘。云娘会酿酒，一种叫“江湖醉”，一种叫“情人归”，据说是为了纪念她的情郎。

本文灵感来源于十八年前看的一个武侠小说《春风柳上原》。

青青柳上原，郁郁风中草。

月色满江桥，荒烟侵古道。

逆旅一夜舟，过客几声箫。

猿啼半空里，杜鹃绕山腰……

纪念那个活在我梦里的南宫梦，还有那个变成了大侠就不敢拼命的柳上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