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离我家实在太近了,慢悠悠地荡过去,从家门口出发只需要10分钟我可以坐在教室里我的课桌旁,可我几乎从进这所学校的那一天起,就开始迟到,一直迟到到离开这所学校。为此,我丧失了第一批加入红卫兵的机会,还被老师当不遵守纪律的靶子一次次地瞄准射击。我很想改正这个缺点,可就是怎么也改不掉,这到底是为什么?
“班里无知己,咫尺变天涯”,当我的语文老师看见又一次迟到的我不无尴尬在站在教室门口时,一语中的。可是,我的那些同学绝大多数没有听懂语文老师的暗喻,以为他只是顺嘴将课本上的诗改了改,用以讥嘲我。
只有我知道,貌似在讽刺我的语文老师,其实在用这种方式,激赏我在语文课上与他的互动。
我是张才荪老师的得意门生。我成为张才荪得意门生的起点在哪里,此刻我才第一次说出口。
张才荪是我们升上初二的时候来接我们班的语文课的。那时,我们想要知道任课老师的姓名比在学校里能学到什么更迫切,为什么?根据老师们的名字给他们起个外号。漫长的暑假后第一天上学,是领书。拿到语文书第一课还没有读完,就有一个叫张秀芳的同学凑到我跟前,“知道吗?新的语文老师叫张才荪。”说着,断定我不知道张才荪的荪字怎么写,特意拿起铅笔在我新的语文书第一颗的边页上写上了一个难看的“荪”字,气得我翻了一个白眼后赶紧抓过橡皮擦掉了那个字。她讪讪道:“怕你不认识这个字。”我的嘴角浮上不屑:我怎么能不知道这个字呢?我正在读茅盾的长篇小说《子夜》,主人公就叫吴荪甫。这个老师名字中有一个字居然跟我正在读的小说中的好人一样,还没有见着张才荪,先是对他有了好感。当有人来问我是叫新语文老师脏兮兮呢还是财迷时,我一扭头,不理他们。
第二天,正式上课。听过校长以校会课的名义声嘶力竭的拉线广播,再休息10分钟,新老师来上的第一节语文课了。张才荪进了教室走到讲台旁转过身来面对我们,我们就知道,脏兮兮或者财迷,都不需要了,因为,我们都看到,张才荪的两只眼睛很不对称。不是一大一小,而是两只眼珠子完全不一样,左眼的眼白很白,右眼的眼白黄浊;右眼的眼珠没有问题,但左眼的眼珠子圆得很不像话。我们前后左右地面面相觑,刚要议论起来,就听见讲台那里传来了一声清嗓子的声音。我们齐刷刷地转身看向张才荪,只见他笑吟吟地看着我们。他一笑,两只眼睛的不一样,就更明显了,右眼满是暖意,而左眼,冷冰冰的。他一定看出我们的疑问,说:“你们在研究老师的眼睛吧。”被张才荪这么一问,我们都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吃吃地笑。“老师像你们这么大的时候,太调皮,眼睛被玩伴戳伤了。”
“嗡嗡嗡……”议论声瞬间涨满了整间教室。我偷眼看看讲台后的张才荪,他的左眼怒目圆睁,他的右眼笑眯眯地看着我们,仿佛教室里此起彼伏的议论,不是由他引起的。关于他眼睛的故事很少年的缘故?季鹏“刷”地站了起来,大概想要盖过一教室的议论声?季鹏的声音特别大。他忘了他是我们班那些差生的带头大哥,他一站起来,那些人就会闭上了嘴巴,他说的话就显得特别突兀。他说:“张老师,我听我爸爸说过,他们车间里的小葛手指被机器压断了,能断肢再植。你的眼睛为什么治不好?”我看见张才荪的脸色变了变,说:“我小的时候家里哪有条件看医生。”说着,张才荪不想再说他的眼睛,从黑板槽里捡出一支很长的粉笔举着,问:“说能到前面来把我的名字写到黑板上?我知道,你们早就打听过我叫什么名字了。”又是一阵笑声滚过教室。我扭头去看张秀芳,心想:不是你告诉我张老师的姓名的吗?怎么不上去写?张秀芳低着头不知道跟她的同桌在嘀咕什么。我举起右手示意我能写,得到张老师允许后,我三步并作两步地走上讲台,接过张老师地给我的粉笔,在黑板上写下了“张才荪”三个字。因为不习惯写粉笔字,那三个字写得其丑无比。张才荪笑着,又在我写的“张才荪”上面又写了一遍自己的名字,问:“知道我的名字了,才知道还有‘荪’这个字吧?”我果断地摇了摇头,说:“《子夜》里的吴荪甫,也是这个字。”张才荪老师愣了愣,我看见了,所以,回座位的几步路,我走得得意洋洋。
脏兮兮或者财迷,都没有成为张才荪的外号,不懂事的我们,背地里都管他叫独眼龙,还互相印证,他的那只假眼,是狗眼还是玻璃珠子。大多数老师耳闻我们给他们起的外号,会大发雷霆。可是张才荪,像是根本不知道他的学生说他的假眼是狗眼或者玻璃珠子,也许,每一届学生都会这么叫他吧?那时候,我们刚刚从批判师道尊严的荒唐年代里过来,不尊重老师的余毒还残留着。
那时候的语文教材,除了几篇文言文和鲁迅先生的文章外,乏善可陈。不幸的是,小学6年半我们根本没有学到什么,所以,文言文或者鲁迅先生的文章,对我们来说,太难了。我们喊他狗眼或者玻璃眼睛,张老师可以无所谓,我们不好好跟着他学习《郑伯克段于鄢》和《藤野先生》,他会非常生气——现在回想,张老师想要借我们课本中难得的几篇有意义的教材让我们学一点真本领,可那时,我们不懂,任凭张老师怎么认真讲课,就是不能让我们安静下来听一听《硕鼠》或者《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所以,我记忆中的张才荪老师,总是怒气冲冲的,加上他,小个子,非常消瘦,脸颊凹陷下去,很像鲁迅。有了这样的联想,我就更喜欢他的语文课了,我们师生就这样一堂课一堂课地呼应着……岁月流逝,不知道他的记忆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学生了。
张才荪以后,教过我的语文老师又有几任,大学选了中文系后,那些教我文学史、现代汉语、古汉语的老师也是语文老师吧?可张才荪永远是我记忆中最清晰的那一个,除了因为他教会了我到文字中寻找慰藉的方法外,我欠他一次道歉。
升上初三以后,为了能让我们考上重点高中,学校开始帮我们补课,补课是不允许请假。那天早上出门时,外公让我放学早一点回家,要带我去看越剧电影《红楼梦》。我一听,不耐烦地回答:“我们要补课。”把我带大的外公,以为我不耐烦的是补课而不是电影。下午两节课后,张才荪老师走进教室,刚刚发给我们一张练习卷,就有人敲响了我们教室的门。我们都很兴奋,总是循规蹈矩地上课做卷子,突然有人来打破常规了,我们当然很兴奋,脑袋齐刷刷地扭向大门,看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张才荪老师一拉开门,我就窘住了,因为,探进教室大半个身子的,是我的外公。外公不等张老师发问,就用他一口苏北话替我请假,“我要带吴玫去看牙齿。”张老师二话没说,就让我跟外公走了。去电影院的一路上,我闷闷不乐地见一块小石子踢一脚见一张小纸片跺一脚,外公问:“你不愿意外公带你去看《红楼梦》?”当然不是。可那会儿我就是不开心,今天回想,那是我本能地觉得,我们不应该欺骗那么喜欢我的语文老师张才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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