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在家吗?”白家的小儿子在烛秀才屋门外,神色仓促又黯淡,“先生?”
烛秀才开了门,吱吱呀呀的木门晃了几下,便十分小心着,生怕合页断了。“先生,你这头发又白了。”烛先生年三十二,头发倒白了两鬓。
“没办法的事,现在谁还吃得起盐。白兄弟,你说罢,找我何事?”烛秀才扶好了破木门,两手在皱缩的长衫上擦了擦。
白景顿了顿,说:“先生你也知道我家的情况,我老爹腿不好,老娘又长年病着,家里就我这个劳丁了,今天又是修渠记名的日子,你带我同去罢。”
白景瘦瘦弱弱的,几年没盐吃更让人身形消瘦,再加上十六的年纪,着实不该去做修渠的苦力气。
“也是,你不去,官府就不发盐,没盐吃更没力气下地;但你身板实在瘦弱,受不下来出了事可怎么办?”
“我跟家里都是说了的,官府要我们修渠,总归不能要我们命吧,先生不用太担心了。”
二人住在城北,正往衙门处走着,途中便听得了一些小道消息。东边的官路运河近来水匪愈发猖獗了,每年都敢截官盐的船,官兵却又剿不了他们,不知后面是什么大人物。今年又截了官盐,当地官府又是亏空了一大笔银子,现在征人头去南面修新渠,索性不要了那条官道。
记名处排了长队,看来老百姓们都不得不讨活路了。
“今儿日头大,二位官爷辛苦了。”白景人不大,却学着大人说话。
“呵,又一个要盐不要命的。”坐着的官差握着笔,打量着这个半大小子,“叫什么,哪家哪户?”
“城北白家,老二白景,年二八。”
“城北烛秀才,年三十又二。”
听得秀才二字,两个官差大笑起来:“孔老圣人也教你苦力好过墨臭吗哈哈哈!”笑罢,丢给了二人两小包油纸。
白景掂了掂,皱着眉头嫌少:“官爷,我家数口人,这点实在不够啊。”
方才哈哈大笑的两名官差瞬时黑了脸色,眉毛一竖眼睛一瞪:“给你三钱也是赏你的,要不是官老爷好心,你们丁点儿盐粒都吃不到!”
烛秀才赶忙给官差赔不是,把白景拉到一旁去分派地点了。原本秀才想着,白景年弱,自己求求官老爷们把二人分到一起,也不是行不通。可是几个官差把腰刀一按,一个廊西一个廊北,哪管你是饿死还是累死。
烈日下挖渠挖了数日,烛先生的腰背臂膀早就痛的不行,本就是文人出身,来做这种劳苦力,自然是比不得周遭的庄稼人。每日的伙食不过是大锅菜高粱饼,他累的没力气抢,抢不到更没力气,如此恶性循环下来已经是形同枯槁了,再加上每夜里都睡在未通水的渠中,至多在身上堆些干草,人也有些着风寒。他想着自己的情况已是如此,白兄弟那儿不知会怎样,到夜里便去廊北瞧瞧他。
火堆里爆出阵阵噼啪声响,前后各处扯着蛐蛐儿的嗓子眼儿,他瘦瘦长长的影子一路从廊西摸到廊北。他一眼就看到了火堆旁的白景,也不是因为白景特殊扎眼,而是一众人中,就他自己睁着眼醒着。
白景看到他的影子,突然就吓得不行,挣扎着后退,待烛秀才走进,火光照见了他的脸,白景才定下心来。
“白兄弟,你这是怎么了?”
“先生!先生救我!”白景消瘦苍白脸庞露出惶恐之色,紧抓着他的衣袖不肯松手。烛秀才轻轻拍他的后背,把他拉到树丛边上。
“他们看见我了!我命不久矣!明天,今晚我必定就给埋了,神不知鬼不觉!”白景有些不对劲,语无伦次,惊恐万分。
“小友你慢些,谁看见你了?为何要杀你?”
“官兵!官兵要杀我!水匪也要杀我!我必定活不过今晚了!”白景攥着秀才的衣袖,一直往他身后躲。
烛秀才思忖了一下,试探性问:“别怕别怕我在这,你且告诉我,你看见官兵和水匪在做什么?”
“他们说,今年商船少,官船的盐给了就不给商船的钱了,还说,只等修渠的钱放下来,再和洪二爷商量后面的分法儿……还说,还说……三分盐归官,七分盐归私,修渠银两算官,盐商交易算私……”白景的眼神飘忽不定,显然是已经不知所措了。
“白兄弟先别急,他们真的看见你的脸了吗?那么黑,看不清楚也说不定。”
“一定看到了,我看到了官兵的眼,他一样看着我的眼,他肯定记住我是谁了……我要死了!救救我先生!”
烛秀才一直在轻抚他的后背,希望能让他冷静下来:“官差眼睛没那么尖,这的人又多,谁知道今晚是谁?你听我的,先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回去之后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倘若有人问起就装傻装糊涂,总之一口咬死了今晚一夜安眠,一问三不知。”
好容易把白景安抚好,他也回到廊西的干渠柴草堆。他是个书生,虽然没有满腹的经纶,可是他也是信奉清明之治的儒子,今晚听到这些话,他心痛难当,失望之至。父母官不作为,如若的确有时局限制,他也理解;可如今官匪勾结欺上瞒下,鱼肉百姓,怎能不骇人!
一介书生,难免对政治保有天真,或许正因为如此,他才多年不得中举人。
“嘿烛秀才,你听说了吗,今儿廊北砍了个人,那人是不是你认识?”
“哪个人?”烛秀才呆住了,铁锹从肩头直接摔落在地上。
“就是那个白小子啊,听说啊,敢去偷张主簿的粗盐,不砍他砍谁!这小孩,人不大,胆子倒不小,这一帮人没盐吃,他倒是知道肥水。”
……
“草民烛一,斗胆冒万死,叩禀圣上:
南城知县与运河水匪长年勾结,自五年前便矫由匪劫官盐,以欺上赈济银两。水匪所劫官盐,三分径接与官,七分高价与商,牟取暴利。同时本县上奏修筑新渠一事,亦属噱头,借修渠之名,行奴役之事,骗圣上体恤之心与扶助之银款。南城县百姓民不聊生,陇田不耕,尤有饿死。至此县衙对水匪之夺财害命充耳不闻,水匪运河所得不义之财亦与县衙分赃。
小县亏国之大体,切望圣上明查!”
烛先生一路北上来到京都,信小心叠在他怀里。他想,要是想让皇上看到这信,必得是亲手递呈,可是区区秀才绝无可能,那就只有紫禁城门前的鲜血能做到了。白景是白白牺牲了,可是秀才的牺牲也许能换来生机,自己无能,不得悟孔孟之道以兼济天下,以此也未尝不可。
五年后。
“朝廷的钦差大人送走了吗?”
“回洪爷,张主簿亲自送的。这回下面派了个新的知县,您看这……”
“照以前的办,劫他几回就知道该怎么合作了。”
“诶,小的这就去。”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