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之岛

“拾久”是北京双井的一家米其林一星餐厅，黑珍珠一钻，主打新京菜，店面并不大，在寸土寸金的黄金地带，只是一幢蛰伏在街角的小楼，楼前种着一片绿竹，古色古香的隽永低调与周遭京三环现代繁华的气息看上去格格不入，却又相得益彰。

走进店里，在庆幸自己没有起个大早赶个晚集的同时，我环顾四周，突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耳畔车水马龙川流不息的闹市声仿佛被人按下了静音键。似乎是与清幽别致的格调达成了默契，食客们都很安静，哪怕是在大快朵颐，哪怕是在忙着拍照，都尽量做到悄无声息，好像是无人之岛里那“没有原因说明的一刹那寂静”。

打破寂静的是他，对，我已经很久都没有见过的A，我们从小到大都几乎形影不离，只是大学毕业后各奔东西。依稀记得上次见到他时还是在2016年的重庆，他说他刚看过一部叫做《火锅英雄》的电影，一起回忆了肆无忌惮的青春，一起品尝了麻辣鲜香的火锅，一起重走了无情夺命的天梯。临别之际我们互相鼓励，即便平凡，但心中应该有英雄的担当与责任；即便再艰难，但还是永远选择做一个少年。

我仔细打量他，比起四年前，他瘦削了不少，少了几分颓唐与迷茫，多了些许风霜与沧桑。时间就是有着巨大的魔力，指尖流过的细沙所改变的一定远远不止形容样貌，还有眼眸之后藏着的思绪，胸膛里默默跳动的内心。

“嘿兄弟，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都四年了，我实在是太忙了呀，你懂得。岗位不停变动，这不，这次来北京出差，马不停蹄的，能在这儿遇到还真是意外之喜啊。”

我时常在想，每个人应该都有不同的两面，所谓内向的人只是将安静的一面做成冷色调的外衣展示于人，而将炽热的一面留给内心的自己，反之亦然，A一定是活泼外向的那一面吧。

“说说这四年里你都经历了什么……我有点好奇。”

“奶奶走了，离开的时候我甚至都没能见上她一面。还记得么，我给你说过的，高一刚开学没几天，外公走了，要升高二的那个暑假，外婆走了，因为台风高三推迟开学的那一天，爷爷走了，那时我已经有了手机，连续三年的噩耗，我实在有点顶不住，就给我最好的几个朋友发了短信，有人回复给我的，我现在都还记得……”

“总有一天，你也会在某一刻离开这个你依旧恋恋不舍的世界，走上那条寻找那些先你而去、你又深深爱着的人，但当你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的找到他们，想要表达自己的想念、说出那些未曾出口的话的时候，他们会略带疑惑的盯住你，对你说，其实我们在这过得很不错，你怎么这么着急的就来了，不用多说什么了，我们走的那一刻，其实知道你心里所有的话。”

“他们会笑着拍拍你的肩膀道，你来的这么着急，有没有回头仔细看看送你的儿孙？这时候你猛地回过头，却发现视线里的他们已经模糊的失去了轮廓……逝者已逝，唯有铭记缅怀，珍惜眼前人，才是应该做的。”

“那年的十一月，我一个人走进电影院，看了《寻梦环游记》这部电影。电影院里坐满了人，这很正常，动画场坐满了小孩子，这也很正常。前半程的情节在观影孩子们有些聒噪的吵闹声中无奈的推进着，慢慢的，全场安静了下来，米格和埃克托相认了，一切变得反常了。当身边的一个大叔悄无声息抽噎的时候，当不安分了几乎整场的小妹妹抱住了她的妈妈说不要哭的时候，当猛然间想起那条短信的时候，我早已泪流满面。亲情的要义是什么？生命虽有终结和消亡，但仍会生生不息，要彼此牢记，彼此相亲相爱，即便天人永隔。”

“我有个儿子，你知道的，然后两年前我又有了女儿，他们都说她长得像妈妈，可我还是觉得像我多一些。你觉得呢？前几天我还在跟我爸讨论孩子的教育问题，养孩子就像是游戏里练小号，大号跌倒过的地方、撞过的墙，经历的那些坎坷挫折，都会处心积虑想方设法去避免，去修正。自己没能完成的愿景，没能实现的梦想，总想在孩子们这辈上去弥补遗憾。殊不知，也许就像《芳华》里说的那样，你以为自己的希望在他们身上，可他们又带着自己的青春之恶上路了，然后在百转千回的人生路上，最终渐渐地与你殊途同归。成长就是将哭声调成静音的过程，儿子现在越来越少哭了，但有些时候，仍旧会害怕困难，会逃避问题，甚至不敢和陌生人交流，我以前会着急、会生气，但以后我一定会告诉他，当所有人都不想相信你的时候，你选择相信自己并取得了成功，这就是成为英雄的道路。”

“你知道吗，好多初中和高中同学都结婚了，可是每次婚礼我都回不去，成都与家乡的距离看起来是真的挺远的。以前总想着离开家，走得越远越好，可真的到了背井离乡、天各一方的时候，却又追悔莫及。想起高中时代下午放学时后街的巷口，人声鼎沸中飘来的饭香都会让我暂时忘却青春期时莫名的烦恼。想起每次升旗仪式和课间操的时候，都能光明正大地偷看一眼平时不容易见到、或者能见到却不敢明目张胆注视的某个人，这时候冗长无趣的仪式反而变成了不为人知的独家记忆。前几天与泸州一位老友小酌，他突然说自己有点孤独，我便想起了林语堂先生曾说过的那段话，孤独这两个字拆开来看，有孩童，有瓜果，有小犬，有蚊蝇，足够撑起一个盛夏傍晚间的巷子口。热闹与孤独其实并不冲突，隐藏在热闹中的孤独才真的像一把血淋淋的刀子，狠狠地插入胸口左边那片柔软的瓣膜。所以我真的有点讨厌现在，QQ上他们的头像永远变成了灰色，不会再跳动和闪烁，甚至你都不知道自己还在不在他们的好友列表里，想要主动联络，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这几日出差，见到了形形色色即将毕业的学生，看着他们白皙的皮肤和年轻的面容，对比着自己略带浑浊的瞳孔和疲惫的身躯，很想找一张柔软舒适的床好好睡上一觉，然后在某一刻突然惊醒，发现自己只是在初三的一节课上睡着了，这十六年经历的一切都不过是一场幻梦，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都还在，藏在柜子里那些无印良品和五月天的卡带都还在，背着吉他唱歌的梦想都还在，连课桌上的口水都还在。同桌略带嫌恶的看着我，让我专心听讲，我没有理会，转头望向窗外的操场，那些追逐奔跑的少男少女们是那么熟悉，沐浴在阳光里的篮筐和球门充满了成长的希望，漫长的夏天就要来了，蝉鸣声会一天比一天刺耳，气温会一天比一天升高，太阳会一天比一天炙热，暑假计划呢，也会一天比一天模糊……”

“不说了，这些小事情也不值得一提吧。你觉得呢？”

我凝视着A的双眼，可能在别人看来没什么，但是只有经历的人才知道，这些很多年后我们轻松说出的小事情，其实在很多年之前发生的那一刻，就永远的改变了我们的人生，就仿佛一列突然变向的飞驰的列车。但是直到现在，我们都无法确定改变之后的人生是变好还是变坏。

“那就让时间流逝吧，我们终会看到它究竟带来了什么。”

“好像很有哲理的样子。”

“那当然，是加夫列尔·马尔克斯说的。”A笑着挥了挥手，慢慢走远。

“拾久”里耀眼的灯光突然提醒我正站在一面巨大的镜子前，A的身影慢慢消失，镜中渐渐重新浮现出一张最熟悉不过的面庞。

我又回到了这座无人之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