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稳波杀了陈玉芝,半是清醒半是糊涂。毒品不光侵蚀了他的身体,也麻痹了他的大脑,当他举着那把明晃晃的尖刀刺进陈玉芝的身体时,那一瞬间令他感到很是痛快。温热的血液像水流一般一股股的从陈玉芝的胸口流出来,直到染红了他的双手。鲜血凝固在他的手背上,有一股血腥味从喉咙里冒出来,陆稳波顿时清醒过来。眼见自己的亲妈和继父都倒在了血泊中,他一时不知如何处理,吓得连滚带爬落荒而逃。
若不是刘小兰回来取刘爸的换洗衣物,怕是刘大树也再没有机会见到他的亲人。
刘大树被送到了最近的医院进行抢救,刘小兰和周桂香恰好也住在这个医院里,刘爸还在另一个医院的重症监护室躺着。刘小兰在两个医院之间来回跑,自己也是一个病人,这下她得照顾两个病人,还得掏空所有的积蓄为两位亲人治病。张良明留给她的钱,没有几分用到了正处,也许正是这些不义之财,冥冥之中给她带来了这么多的祸患。
这么多的事都赶在这个时候发生,刘小兰的心里每天像装着半桶晃晃荡荡的水,七上八下,始终无法平静下来。刘大树好在陈玉芝给他挡了致命一刀,只有两边的肩胛处被砍了几刀,他在监护室里躺了足足两天两夜才脱离生命危险。刘大树躺了多久,刘小兰就守了这么久,这两天两夜都没有合眼。疲倦不堪的她回到了自己所在的病房,想躺下好好睡一觉,把沉重的脑袋清空一下。原本她想着自己就这样出院,没想到大哥又进来了,她不得不在医院继续住着,把不安的心安定下来。床头的黑色帆布包还放在原处,里面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只有一支笔,一个本子,一个计算器,另外就是一叠寻人启事。刘小兰正处于一种晕晕沉沉的状态,她根本无心去注视病房里的另一个病人。她的神情有些呆滞,静静地坐在自己的病床上,过了几分钟,她的目光依然显得这样空洞。
又这样过了几分钟,她打开了帆布袋,从里面掏出了一叠寻人启事,那双呆滞的目光显得活脱了一些。她默默的盯着上面的照片,心下思索着要把这些寻人启事全部发给来医院里的人。正当她想把这个计划立刻付诸行动时,周桂香打断了她的沉思。
“大姐,你来了,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想着是不来了,可不来又不行了……”
刘小兰的眼神和说话的语气都显得很无奈,她笑了笑,嘴角的线条有些僵硬,她皮笑肉不笑的自我取笑道。
“我怕是出不了这门了,自己都快不行了,还有两个病人得照顾。”
周桂香见她说完这话,低头轻抚大腿上棉质裤子露出的皱褶,她的动作很轻柔,像在抚慰自己那颗被生活压迫得皱巴巴的心。周桂香望着她有一会儿没说话,便从枕头下摸出那张捡拾起来的寻人启事,打破了沉默。
“大姐,这上面的孩子是你要找的儿子?”
周桂香这句直接又突兀的话,像一记响亮的铃声在沉闷的空气里呼啸,让刘小兰愣了一下,她的身体如同被雷霆一击,猛地抬起了那颗低垂到胸前的脑袋。
“这个孩子,”周桂香埋头思索片刻,而后很肯定的说道,“我知道这个孩子在哪里……”
刘小兰将她这句话听得真真切切,可是脸上依然现出狐疑的表情,她又怕是自己听错了,手中拽着的帆布包不自觉掉落在了地面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刘小兰感觉这是一把锤子敲在了她的胸口上。
周桂香于是将硬性的纸张抖了两下,纸张发出一阵簌簌的声响。
“这个孩子跟你长得很像,特别是眼睛。”
“大姐,你真的认识我的儿子?”
刘小兰仍然充满了怀疑,确切的说,她是诚惶诚恐,不敢相信自己找了十几年没有音信的孩子,在这一刻得知了下落。
“你怎么知道他就是我的孩子?你是?”
刘小兰还是惶恐不安的问,不过她心下已渐渐的相信这个信息的真实性,脸上不由得带着一种不可抑制的惊喜。周桂香在她殷切的目光下,仿佛得到了一种激励,于是把她知道的那些事娓娓道来。
“几年前,有一个女人也在找这个孩子,她说自己是帮朋友找孩子。”周桂香说着,脸上露出了一副赞许的表情,把牛秋春猛夸了一回,“那个女人可真够义气的,大雪天呢!拿着一叠纸在那里贴。不过,我是将地址告诉过她的,你们怎么还没有找到孩子呢?”
刘小兰的思绪已经被这份突如其来的惊喜一点一点的麻痹,她不能自已的在两张病床中间走来走去,脸上的表情像一副不断变换的图画,一会儿笑,一会儿哭,周桂香说什么她没有听进去,她突然停下步伐,又揣测不安的问道。
“大姐,你怎么知道他就是我的孩子……”
“我和那个孩子见了几次,他说起过在他五岁时被抛弃的事情,他一直记得呢!那天在我面前一直哭,哭得可伤心了……”
刘小兰急忙打断了周桂香的话,像一个站在审判席前的犯人,忙为自己的累累罪行推脱。
“我不是故意的,我是……”她发现自己的理由不能够消除她的罪恶,又充满自责的责备自己,“都是我造的孽,是我害了我的浩儿。”
“大姐,当年发生的事,你朋友也告诉我了,你也别再怪自己,这都是命,是这个孩子的造化。”
“怎么能不怪我呢!要不是我,他爸也不会……”
刘小兰说着,豆大的眼泪滚落在消瘦脸颊上,她把两只手掌合在一起捧住这张泪脸,抽抽噎噎的哭,断断续续的说。
“都是我造的孽……要不是我……怎么会发生这么多事……”
“大姐,这都几年了,你们怎么还没找到孩子呢?”
“我朋友刚好在那天出了车祸,还没来得及告诉我那个地址……”
“怪不得……”周桂香悠悠的叹了一气,“你朋友没事吧?”
刘小兰还没回答,周桂香又叹了一气说,“你朋友,真是一个热心的人。”
刘小兰想起了牛秋春,她不由得为她的苏醒感到高兴,紧接着她又想到了那个暖着她心的男人,脸上的笑容又被一阵阴郁代替。这个男人终究是别人的,她奢望不来,更何况这个男人是属于她唯一的朋友。她坦然的把自己圈出局外,她要远远的走出这个局。
眼下,那种风花雪月的爱情又怎么能糖塞她那颗急切找寻儿子的决心。
“要不是她,我也许一辈子也见不上我的儿子了……”
刘小兰假设着另一种可能,脸上的表情恢复那种波澜不惊的平静。
“她躺在床上几年没有醒来,前段时间突然醒了,就把那个你告诉她的那个地址告诉了我,可等我找过去,那个房子已经空了。”
“前段时间这个孩子来看过我,他们家又搬到省城去了。”
“大姐,你可有孩子的照片?”
周桂香的胳膊肘被刘小兰突然紧紧的拽住,像一个在深水中挣扎着的人抓住了一颗救命稻草。刘小兰让她也跟着产生了一种窒息的感觉,她那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上红了一大片,她长长的舒了一口气,轻声抚慰这个巴巴望着她的母亲。
“我也没想起来拍个照片,不过这回该你们团聚了,我有这个孩子的电话……”
“真的?大姐,你说的是真的……”
刘小兰松开了拽紧周桂香胳膊肘的手,像一根弹簧跳起来,接着她又将周桂香的左手紧紧的抓在自己的两只手掌板中,周桂香的手是冰凉的,她顿时感觉那双手板像两块烙铁将那份炙热的温度传遍了她的全身。她点了点头,在刘小兰充满期许的目光下说道。
“千真万确,这下再不会错了。”
“大姐,你赶快把电话给我,我现在就打过去,我要……”
“他现在还在美国……”
“大姐,你还知道他在哪里?在美国,那我就去美国找他……”
周桂香的神情突然变得阴沉下来,沉默了会儿说道。
“他的电话我倒是有,只是怕他……”
周桂香轻轻的放下那张还紧握在右手上的寻人启事,拿起了自己的手机。她没有立即拨通那个电话,倒不是舍不得那点长途电话费,她的内心里现在却有些犹豫不决。她们母子要是相认了,那对养大孩子的夫妻又该如何呢!辛苦养了这么多年的孩子,谁又想拱手送人呢?她想到了一个迂回的办法,先了解孩子的想法。
“要不,我给那个孩子先打个电话,告诉他这个事,看他是什么态度?”
刘小兰真正等到这个盼望已久的时刻,内心也开始彷徨了,这个孩子要是恨她,她找到他怕是也不会认自己,就算周桂香此时把这个电话给她,她又有这个勇气拨通那个电话吗?
没有,她没有这个勇气,她竟然感到胆怯了,要是孩子拒绝认她,她还能承受住另一个巨大的冲击吗?
刘小兰这张充满苦情的脸像一条被太阳晒干了的苦瓜,让周桂香动了恻隐之心,她决定尽快促成这对母子相认。她悠悠的叹了一气,手肘支撑着上半身往上蹭了蹭,双眼焦灼的盯着站在她面前显得惶恐不安的女人。
“大姐,我让我女儿带他回来看看吧!”
“你女儿……”
周桂香意味深沉的笑了,她显得很欣慰的说道。
“你儿子很优秀,我女儿要是能和他处好,我也落心了。”
“真没想到……”
“我也没想到,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想着这些事,绕来绕去都是命。”
周桂香把自己和女儿所遭遇的一切用命运这个词做了一个既欢喜又悲伤的诠释。
“大姐,要是这样那就最好了,哪怕孩子不认我,只要能见见他,我也知足了。”
“孩子会明白的,他是个善良又热心的孩子。”
刘小兰在周桂香那双充满赞许的目光里,得到了一丝宽慰。她不由得又对生活充满了一些美好的期待,想着找到儿子后,一家人能够团聚的日子。可她的另外两个亲人都还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这又不免让她心急如焚。
刘大树终其一生成为了缠绕刘小兰的一根蔓藤,他紧紧的依附着她生存,刘小兰被这根蔓藤吸尽了养份,拼命求生。
那张存有五十万的银行卡已经分文不剩,刘小兰不得不将自己的首饰变卖以支付两位病人的医药费。她惊觉自己已经到了一种山穷水尽的地步,好在柳暗花明又一村,她的儿子有了下落。仅仅是这个消息,可以抵消她多年来所有的付出。现在她的全部财产就只有两套房子了,一套是当年张良明留给她和儿子的房子,另一套就是侄女刘欣欣的那套房子,为了将风雨飘摇的家撑起来,他不得不将刘欣欣所住的那套房子低价售卖。
在另一家医院里住着的张梅,日子也并不好过,王振国为了给她治病,偷偷的借了高利贷,现在利息本金滚起来已经有二十几万的债务了。这些毫无重量的数字却像一座大山,压在了王振国挺直的脊梁上。为了不让张梅产生更多的焦虑,王振国将这份深切的担忧藏在心里,他不得已只能求助远在美国的儿子。
王宇浩和徐美美始终保持着一份似朋友又似恋人的关系,谁也没有鼓起勇气捅破那张纸,就像贾宝玉和林黛玉一样,两个人的心里都装着对方,把那份爱深深的藏在心里,没有说出口来。徐美美接到周桂香的电话后,决定回国工作。王宇浩决定跟随她,带着姐姐和她的朋友王芬一起陪同回去。王娟妹的画展办得很顺利,在美国各大城市巡回办了一次,她如同一只快燃尽的蜡烛,最后发出了一阵炙热的光芒。仅仅是这点光,对她来说已经足够了,她已经热烈的在这世上走了一回,这就是她对自己悲怆的命运最大的宽慰。
张梅看上去已经奄奄一息,跟儿子女儿出国时看到的样子已经判若两人。她甚至连坐起来的力气也没有了,余下的那点力气不过是用来和命运作最后的抗争,她很不认命。让浩浩决定回国的不光是养母的病情,是养父的一个电话让他动了回国工作的决心。
张梅想活却又舍不得花钱,这天,王振国忘了把医药单藏起来,张梅看到缴纳的医药费清单后,膛目结舌,她知道自己在医院每天都得花钱,可也没算到会花这么多钱。
王振国提着开水壶走进来,张梅没有看见他,只是眼泪巴巴的盯着病房里明晃晃的白色天花板。她病了这么久都没有掉过眼泪,这回为了这点钱落了泪。
“梅子,这是咋啦?怎么哭上了?”
张梅一声不吭,只是哭,王振国以为是张梅哪里疼了,忙放下暖水壶轻轻的将她搂在怀里,附在她的耳边说。
“梅子,又是哪里不舒服,来……我帮你揉揉。”
“咱不治了,回家吧!”
张梅抹干眼泪,眼睛红肿着,神情和她的语气一样充满了绝望。
“你急什么,我们治好了就回家。”
“不治了,卖了房子也治不好的,不白花这钱了。”
“不要想那些没用的东西,有什么东西比人命更值钱?”
“可我不能这么自私……”
张梅此时的内心是很矛盾的,实际上,他住院的这段时间里都是矛盾的。她既惜命又惜钱,常常宽慰自己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想着等自己好了,花掉的钱都可以再赚回来。可每当看到自己的钱越花越多,病却越来越重时,她又怕自己白白浪费了这么多钱,怕哪一天人财两空。今天,她看到王振国没有藏起来的药单,这份矛盾的心情又加剧了。
“回家吧!振国,你去办出院……”
张梅一改往日泼辣的性情,对她的男人说话也温柔了很多。她说这句话是言不由衷的,而为了那点钱,她不得不作出这样无奈的选择。她害怕自己钱用完了也好不了,不想再拖累她的家人。王振国从她那双忧虑的眼睛里看出了她的心思,只得柔声安抚道。
“别想这么多,我们先安心治病。”
“治不好的,这个病看来是治不好了。”
“谁说的,今天早上医生才说你的情况有好转了,你看,我刚刚拿药去医生说的。”
王振国说着作势往袋子里去拿药单,他把裤兜和衣兜都掏了一遍后,才想起来药单忘了藏起来。他猛地往床头的药物柜上迅速的扫了一眼,单子显然已经被张梅看到了。他顿时捏了一把汗,怕她细细盘问。
张梅的身体垮了,可脑袋清楚得很,她还能把账清晰的撸一遍。她知道自己给儿子买房后一直还债,直到前年才还清所有的欠款。这两年她的卡里也就存了六万块,她动手术就花了三万多,这笔钱是她亲自去付款的。只是后来,自己的身体实在是虚弱了,才让王振国接替掌管经济权,她男人是分文拿不出来的,这张每日的药物清单上显示两千多,她每天都是这样常规化的治疗,那么她现在住了两个多月了,这么算下来少说也有十来万,还不说这些天两人的吃穿用度。她在脑袋里反复的把这笔支出计算了几遍,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凉气,她这会儿不哭了,直勾勾的盯着王振国,十分不安的问道。
“王振国,你给我老实说,你到哪里搞来的钱?”
“我……”
王振国不敢望着张梅说话,她那双狠厉的目光恰似从前没有生病时那风风火火的样子,王振国总是不敌她的精明。
“你给我老实说,你是不是把房子卖了?”
“没有,绝对没有。”
王振国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诚惶诚恐的回答。这句话倒好回,他不用撒谎。可张梅又刨根究底的问。
“那你从哪里弄来的钱?”
“呵呵,我还能去偷去抢,你给我的卡里不是有钱吗?”
王振国耸了耸肩,故作轻松的样子,心想张梅要是就像现在这样一直精神下去就好了,哪怕他像从前一样天天被她念叨。
张梅说多了话,费多了神,她这会儿感觉自己的呼吸变得很沉重,不断的喘粗气,她说话的语气变得有气无力。
“王振国,我身体不行了,脑袋还行,我的卡里有……”她说着大口呼吸,她把气息稳住后又说,“我的卡里只有六万四千多,我动手术就花了一半……”
“那不还有一半吗?医药费能花几个钱?你快好好躺着,别说话了。”
王振国忙打断了张梅的话,扶着她躺平,看着她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他慌了,就怕她一口气上不来。可张梅又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推开了她,显得有些愤怒的说道。
“你还不说实话,你以为我不知道,我每天都用这些药,你看看……”
张梅把那张费用清单扔在王振国的手上,说着就哭起来。
“你……到哪里弄来的钱?”
“我借的。”
王振国了解张梅的性子,如果不跟他说得明明白白,今天她就会不依不饶的跟他盘下去。而她的身体,显然是劳不得这些神了。
张梅的脸色慢慢的平静下来,她顺了顺气,又问。
“借的谁的,借了多少?”
“没借多少……”
王振国还是胆怯了,不敢说借的高利贷,更不敢把那个数字说出来,只好给她这样一个模拟两可的回答。
张梅一眼就看出了王振国的心虚,她自己在心里估算了一下,少说王振国也借了十三四万的债务,她把王振国的人际关系撸了一遍,想他也借不来万儿八千,那这笔钱是从哪里借来的?于是,她又接着问。
“你没卖房子,哪里能借来十几万?”
王振国听到张梅说出这个数字,心里暗自吃惊她是怎么知道这个钱的事?可他再想想也就不奇怪了,他从来就没有什么事能瞒过她。这时,张梅拽住了他的胳膊肘,用那种审判的目光盯着他问道。
“你老实说,是不是把房子卖了?”
“房子还在,我哪敢擅自卖掉?”
“你快说,你到哪里弄来的钱,真是去干了什么事?”
张梅想到了一些违法犯罪的事,她怕王振国被钱逼急了挺而走险走了歪路,这些不好的想法让她焦灼不安,问不到王振国的实话,她气上心来,大口喘着气又问。
“你还不说实话,是不是要等我死了再说……”
“好,我告诉你,我借的高利贷,这下行了吧?”
王振国也气,气张梅不爱惜自己的身体,都病成这样了,还对什么事都这么较真。
“什么?你借了高利贷?”
张梅听到这个实话,像一个晴天霹雳把她惊了一下,她显得心急如焚,这口气实在顺不过来,王振国忙给她带上了氧气罩。张梅等气息稳定后,心情也平复下来,她冷静的接受了这个事实,她用一种平和的语态对王振国说。
“你……把房子卖了吧!高利贷怎么能借,再借下去,房子也填不平了。你快去,赶紧把钱还了。”
“你不是说杀了你也不能卖房子吗?我怎么敢卖房子。”
王振国本来一直犹豫着要不要跟张梅说儿子已经还了钱,见张梅遇到这么大的事竟然这么快就熄了火,倒感到十分意外。现在再跟她说起他找儿子要了钱的事,该也不会怪他了。
“你现在还不把钱去还了,到时候杀了你也还不清。”
张梅恨恨地瞪着王振国,有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无奈。王振国收起那副笑脸,故意卖起了关子。
“放心吧!不用杀了你,也不用杀了我,房子也不用卖了。”
王振国在张梅的床沿边坐下,显得得意洋洋。张梅见他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暂时放松了紧张的心情,难得开起了玩笑。
“那你真是偷的,抢来的?” 接着,她又自问自答,“你不是经常买彩票的,天天想发财,莫非这下真被你撞上了?”
“彩票不买了,几个月没买了。”
“那你上哪儿能弄来这么多钱?”
“你呀!你就不知道我们还有个会赚钱的儿子?”
“你找浩儿拿钱了?”
张梅骤变的脸色让王振国收住笑脸,张梅不说话,他也不出声。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张梅很快恢复了那种波澜不惊的神情,她想自己爬下床去收拾衣物用品,却发现自己已经失去了行动的能力。她的心情也变得沉重无比,像一只死僵的虫体,直直地仰面躺着,双眼直勾勾的瞪着天花板的白炽灯,那双空洞的眼睛里充满了绝望。
“都是我连累了孩子,我瞎忙了这一世。”
张梅自怨自怜的说着,情不自已的将被子捂住自己的脸,在被窝里嘤嘤的哭。她这样的哭声,王振国听着,心情变得十分压抑,他像一只泄了气的气球,整个人都焉巴巴的。他也想哭,花了这么多钱,张梅的病却丝毫没有好转,这么治下去,怕是买给儿子的房子再也留不住。看着生命垂危的病人,王振国肚子里的苦水发了酵般一股股的往上冒,苦味蔓延到了嗓子眼里。
“浩儿也是你叫回来的?”
张梅撩开被子,散乱的碎发被泪水沾湿了紧贴在脸颊两旁,王振国不说话,算是回答了她。她撑着双肘想坐起来,身体没动,气息却乱了,她大口喘息着又将身子躺平。
“等孩子回来,让他走吧!”
张梅的气顺了一些,她将散乱的头发随意的拨弄几下,然后眼睛越过王振国,只盯着某一处,她其实什么也没看,只有思绪在动。王振国盯着她却说。
“浩儿回来不走了,他说要在国内工作,你又不是不了解这个孩子,懂事着呢!”
“都说我的错,是我害了孩子。”
“你这是什么话,谁不生病的?这怎么能怪你,谁还想生病?再说了,咱们养儿防老,养个儿子不就是这点盼头吗?”
“你……快让浩儿不要回来,不要耽误了他的前程。”
张梅急得又连连否决,当王振国告诉他儿子要回来时,她只以为儿子只是回来看看他,没想到儿子为了她,竟然放弃了自己的梦想。这让她接受不了,她早就把自己对孩子的付出当作一种必然,而这种回报却叫她心难安。再说,她还有一个无法自理的女儿,把这些重担都压在儿子一个人的身上,她宁愿自己即刻就死了。王振国知道她的心事,只好又宽慰她。
“咱儿子有真本事,到哪里都有出息,你就安心的养病,钱的事就别费心了。”
王振国决定隐瞒借高利贷欠的实际钱款,张梅算准了实际借款,但是却没算到这笔巨大的利息。王振国想着借钱的事就过去了,他知道儿子不会说,自己又何必給她又添一层心里负担呢?
“走吧!我们回去。”
“你回哪里去?你不想活了?快躺下,浩儿订了明天的飞机,等浩儿回来了,让他来照顾你。”
王振国忙制止了张梅的奋力挣扎,张梅气喘呼呼的任由王振国搂着她的上半身,窝在他的怀里大口喘气,她的内心里升起一种无以复加的自责,她怪自己当年不该抱走孩子,没有当初,也就不会有现在这么多的事,她不光毁了孩子的幸福,也毁了那个妇人的一生。这时,那个阴雨绵绵的深夜,那个妇人凄苦的样子像针一样扎她的心。她不是一个没有良心的人,这些年她一直活在这种愧疚中。只是她生了一种捍卫自己幸福的私心。现在,她不想再这么自私下去了,该给大家一个真相,她像一个等待被押上刑场的罪人,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从容的面对。
“孩子回来了就让他走吧!”
王振国以为张梅还是让儿子回美国,他只好拿女儿说事。
“你让他走,娟妹儿怎么办?你怎么办, 我又怎么办?”
张梅想到女儿,更加坚定自己的想法,她已经欠了这孩子一世,不能再将他拉入这口深渊了。
“让孩子去找他的父母。”
“你说让浩儿去找谁?”王振国推开张梅,几乎跳起脚来,张梅这话让他意外得很,他皱着眉头思索片刻又问。“你当初不是说孩子是被抛弃的吗?你还让他去找父母做什么?”
“浩儿不是被抛弃的。”
张梅低埋着头,做好了被审判的准备。果然,王振国的情绪如他所想的激动万分,他的声音大到隔壁房间的病人也听得清。
“你说什么?孩子是你自己抱来的?”
病房里的其中一个病人正被她的女儿挽着手走进来,他们刚刚才被护士叫出去,王振国见他们都望着他,下意识的扭头望向另一张病床,躺在床上的那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也在盯着他,他们都像正在等待看一出戏一样的看着他们。
确实,医院里的每一个病人都在演一出戏,而且大多都是悲情的,只是这种悲情的色彩有的更浓烈一些。
“张梅,这件事,你得跟我说清楚。”
王振国紧挨着张梅坐在病床边沿,他刻意压低了音量附在张梅的耳边逼问。他的那双眼睛里充满了愤怒,张梅此刻不是一个病人,而是成了一个拐卖孩子的人贩子。
“孩子是我自己抱来的,可我不知道……”
张梅说着,感觉自己这么说又说不通,他想了想换了一种说法。
“我当时真是以为孩子被他的父母抛弃了,怕被别人抱走,我才抱回家的。我真不知道他的亲妈不是故意丢弃他的……”
病房里的人显然对他们正在说的这个故事很感兴趣,都在侧耳倾听,张梅望着他们也不遮掩了,她认为这个故事的大结局即将在这个病房里公开,也就没什么好回避的了。王振国感觉自己的身体里有一股热血如千军万马般奔腾,他全然不顾其他人的目光,任由这股激流淹没自己。
“你怎么知道她的亲妈不是有意抛弃孩子的,你到底知道些什么?”
王振国无法忍受自己疼爱多年的孩子竟是被张梅私自抱来的,他感觉自己也被冠上人贩子的罪名,这种缺德又寐良心的事,他王振国可是做不来。
张梅在他的逼问下,将那个发生在深夜的故事说了出来。她的故事说完了,病房里的人还在齐刷刷的望着她,他们也如王振国一般,对这个故事充满了震惊。
王振国在张梅的指示下,大步迈出病房,他要回去看张梅藏在箱底的那张寻人启事。现在故事的主角走了,戏就看完了,病房里的那三个人才把那双像监控器一样锁定张梅的眼睛从她的身上移开,这个垂死的病人让他们半是同情半是憎恶,现在,他们等着观看即将上场的另一出戏。这个故事里,真正的主角让他们充满了期待。
王宇浩正是为了报答养父母的恩情,才放弃了继续在美国攻读语言系博士学位的计划。他没有把养父跟他说的经济困难告诉姐姐王娟妹,他把自己这几年打零工和在网上创作的收入全部给养父还了高利贷,并主动承担起了养母的医药费。这样的一笔巨大的开销,以及自己身上肩负的责任,让他不得不放弃自己的梦想。当然还有另外一个原因,那就是他对徐美美那份隐藏的感情。他想守着自己的亲人,爱人生活,那份爱即使他从来没有勇气说出口,但是这份默默的守护已叫他感到幸福。他不想爱情像一朵盛开的花朵那样,短暂到不够他细细思量,他更想他们就像一条缓缓流动的溪流,这份欢喜能够常常久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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