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辑给了我一个地址,让我下午去采访一位退休的议员。
我开车去了那个地方。那是一个标准的高尔夫球俱乐部,大片的绿茵草地铺盖在山坡上,草地边缘的热带树林边上立着一排精致的平房。门卫甚至都没检查我的证件,“像你这行的我们见得多了。”他说。
那位有名的议员正翘着二郎腿,坐在一张咖啡桌边上,一脸悠闲,显露出一种轻松和活力,或许是因为刚刚退休的缘故。桌上除了一个小檀木烟灰缸以外,就是无数的报纸,来自全世界各地,也有全世界各地的不同语言版本。他读着很轻松,没有在任何一个生僻词前面皱着眉头顿一顿。似乎在看到那些符号的时候,就已经变成了那个民族的一员了。
“记者?”他注意到了远处挎着小包,拿着录音笔的我,心不在焉地问。这时,我看见他从一个皱巴巴的烟盒里拿出一支烟,没有像旁边那些社会名流那样装腔作势地用长烟嘴,直接点上。
“你怎么知道?”
“从你进来的时候就注意到你了。”他抬起头说,“你没有被门卫盘问,可以预见是一类经常来这里的人;而且,你穿着运动夹克。”他又指指周围那些衣着华丽的人,“这里的那些讨厌的家伙都是死要面子的家伙,他们可不会这么穿,而宁愿在那些让人难受的衣服里活受罪。”
他对这一类采访似乎习以为常了,拉来一张凳子,好坐下来攀谈。他又打了个响指,立刻来了一位年轻的服务生,端着一个托盘,托着两个酒杯和一瓶白兰地,为我们倒满。议员漫不经心地从钱夹里拿出一张50美元的纸钞:“Tips。”
我咽了一口口水——我怎么没去干服务业?
那根烟已经燃到头了,他取下烟嘴插进烟灰缸的那座小山里。
“您不打球吗?”我看着那些扛着球杆进进出出的人,很多人都能看出来是报纸电视上的常客。
“不,当然不。我只是喜欢这里的环境还有这里的招牌鸡尾酒。我根本不屑于和那些家伙一道。这些货色,自以为有了几个头衔,口袋里揣上几个破铜板就以为自己是谁了。装出一副高贵的样子——我呸!”他对着周围那些谈笑的贵妇皱皱眉头。“他们总喜欢让自己更高雅一些,用高脚杯喝自己都叫不出名字来的酒,红木书架上放满没开封装的书,还收藏那些艺术品,并头头是道地和别人谈论。”
“说到艺术。”我说,“您经常对外宣称,自己是一个艺术家,不错吧?”
他点点头,仰着脖子灌下半杯酒。
“可是。”我盯着他手里的打火机,看着他在点上一根烟,“据我所知,您的大学专业是金融和社会,也没收藏艺术品。在卢浮宫,您对那些艺术珍品视而不见,就像是看到一群孩子的涂鸦。这不是一个爱好艺术者的表现。”
他大笑起来,过了一会,吐出几个烟圈:“是你太肤浅了,朋友。艺术的范畴可广哩!为什么一定要是那些颜料、塑像和声响才算呢?现在不有很多人搞行为艺术吗?我想我可以算是。”
“那您做的是什么行为艺术呢?”
“骂人。”
他说这两个字的时候很轻松,却不像是开玩笑的神情。我愣了好半晌,头盖骨里的东西像跟袜子一同扔进了洗衣机,来回不停地震动翻滚。
“骂人?”
“骂人。”他点点头,“这也是一门艺术啊!骂人,从那些猿猴开始念音节时就存在了,几万年以来一直是发泄情绪的最好手段。它的方法当然也多种多样,不同的人可以不同的方式骂。一般人可以骂脏话,大文豪可以不带脏字,这难道不算一门艺术吗?”
“可.....这是最粗鲁的表现啊。”我反驳道。
他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又把燃到头的烟插进烟灰缸:“不不不不,你刚才说的那是普通人的方法。太粗鲁,当然也太下流了。像‘TMD’,你要攻击的是你的对手和他的愚蠢观点,而不是他与之无关的家人啊!你知道,我是个议员,连任过好几届州长,但你知道为什么?就是因为这骂人的技巧。你们国家可没有我们这样的竞选,当然不知道。你不要以为竞选就是一群候选人,对选民作出承诺,然后得到他们的投票——大错特错!那完全是一场口水大战,相互喷唾沫星子,最好喷到对方的脸上,从鸡蛋里硬是要找出炸的酥脆的骨头来。当然不是骂脏话,那样你会丢掉所有的选票。这是文艺的方法。”
“你首先要从对方的日常行为说起,比如对手打一局扑克牌,你可以说他爱好赌博;对手去酒吧喝酒去舞厅,你可以说他作风不正,品行不端——于是你给了选民们一个结论:这样自己生活都没规矩节制的人,又怎么能管理好一个州呢?又怎么为人民服务呢?然后从对方回敬你的话里,找出毛病来,再予以狠狠的反击;如果对方急了,指着你的鼻子骂,或是气急败坏直接把脏话奔着你名字去,你的机会就来了。只要你把对方逼到这一步,你就完全掌握了主动权。”
他大声侃侃而谈,一边有声有色地描绘;一边不时指责那些骂人粗鲁的人,说他们不懂艺术,没有一点文明人的样子,简直是屁股上拴着孔雀羽毛的土鸡。他说,骂人这门艺术是最普及的,也是最需要文才的,许多人语文差劲,却也要搬抄名人的高雅方法,装模做样。骂人的艺术要从实践中才能得到的,他当了二十年的议员,参加了大大小小无数次竞选,自然是经验丰富啦!
我听得晕头转向,似乎白兰地也开始起作用了。等他停了下来,几乎已经过去了两个小时。我关上录音笔,将剩下的酒一饮而尽,与他道个别,匆匆赶回去交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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