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音乐学院,民乐和管弦是两个大系,因为只有他们可以独立组成一个乐团。管弦那边叫交响乐团,而我们民乐这边则叫民族管弦乐团。从称呼上,我们好像就没有了底气,总被人说,“民族管弦?意思就是‘山寨’管弦呗?”
再加上大排练厅只有一个,虽然纸面上约定好了轮流使用,但遇到大演出时,谁都得经常去那里加餐,到时就会看到两波拿着各种乐器的人在排练厅大门相遇。每个族群都有七八十号人,手里一个个都拎着长的长短的短,大小不同的家伙事,隔着空气开始各种冷嘲热讽。
“你们那也叫音乐?就那唢呐一响,不知道的以为咱学校出殡了呢!”
“你们大号有旋律么?天天蹲在那脸憋的通红,吹出来的音跟放屁似的,还有脸说我们唢呐?”
“就你们这二胡,哎哟,一个人拉都够悲的了,要是一群人拉,不得哭岔气了啊?”
“说那么多没用,你们在这学的再好,一出国也是菜鸟,不像我们,我们练好了那就代表了世界水平!”
“世界水平?谁听啊?自己给自己封的吧!我们这乐器金光闪闪的,我们的衣服西服革履的,再看你们,一根根老木头,破铜烂铁的,对了,你们演出时穿什么啊?不会是马褂吧?”
“操你妈,有你这么说话的吗?不服咱比试比试,学校里不让动手,咱就动乐器,俩人对着往地上摔,一人一个,谁不摔谁孙子,敢吗?”
......
他们当然不敢,西洋乐器都贵,在十几年前就几万、十几万的标价,我们民乐一件乐器大几千块钱就算不错的了。每次北京和天津的学生碰面了都会这样打一波嘴仗,但其实我们两个系的实力么,也就半斤半两,一年能有一两个像阿涛这样水准的选手就不错了。大家往台上一坐,指挥手一扬,发出第一个音后,台上台下都忍不住咧嘴。用楠楠的话说:贼也别嘬贼(谁也别说谁)。
我和布莱尼还有村长在大二的时候荣幸地进入了民乐系大乐队,而阿涛和楠楠则在大一时就跟着一起排练了。那时我们很羡慕,能够跟着师哥师姐一起在舞台上演出,这得多有面子啊。然而等我们进到乐队里后才发现,合着有一半的人都是混子。古代人老早就发明出了混子的成语,那就是滥竽充数,过了几千年,我们仍旧保持着优良的传统,能混一天是一天,能混一场是一场。
对于弦乐组来讲,是最适合混的乐器了,因为我们人多啊,而且声音小,不会像唢呐那样,声音一响起,排练厅门外的大爷也能听出错来。有一次排练前,我们发现自己完全忘记了还有一首新曲子,谱子新的能把手划出一口子来,压根就没练过。我说这可坏了,到时候跟不下来就难堪了。
阿涛说,没事,你换根新弓子,别打松香,到时候跟着我摆姿势就行啦。我说这主意太棒了。随后我就告诉了布莱尼,还特意跟他强调,别跟别人说。
过了一小时,我们一同下楼去排练厅,期间路过厕所的时候我发现垃圾桶里多出了好多透明的弓子套。到了排练厅,我们一个个拿出了琴,等着指挥就位,他一伸手,我们整个弦乐组只有阿涛那一人发出了声音,合奏改独奏了。不过我们的动作都十分到位,摇头晃脑前仰后合,并且还很整齐划一。指挥张着嘴,像风扇一样来回地摆着脑袋,不停地问:我今天耳朵失聪了么?怎么回事?
后来我们弦乐组被集体骂回了琴房,走的时候还遭到了管乐组的嘲笑,布莱尼愤愤不平地说:就他们那样还笑咱们?一个个就会冒泡的主...
什么是冒泡呢?团体演奏,讲究的就是一个字:齐。人少了容易齐,人多就困难了。我们每个小组的谱子都是不一样的,尤其对管乐来讲,他们的谱子是很支离破碎的,因为他们不可能在两个小时的演出中从头吹到尾。所以,他们要数拍子,有时候一整页的乐谱都是“空”。二十几个管乐,有一个人数错了拍子,他就会提前发出声音,俗称冒泡。
只要有人冒泡,排练就得停止,从头再来,来的还是我们弦乐,我们就像在琴房练琴一样把旋律拉了一遍又一遍,等到该有管乐登场时,又冒泡了。什么时候一整首曲子再也没有人冒泡了,就代表这次的排练可以结束了。
布莱尼总抱怨,说自己选错乐器了,看看人家管子多好,一首协奏曲就吹一句。是的,管子是一种比较稀缺的乐器,比笛子更像唢呐,比唢呐更像笛子,吹出来的声音比唢呐更加悲凉,虽然只有短短一行音符,却完全可以把听众代入到旧社会的感觉中。对于管子同学来讲,排练谱会有一打,但95%都是“空”,他想要不冒泡是很有难度的。
每次轮到管子登场时,其他乐器都会很安静,因为曲风要发生转变了,伴随着一声悲鸣,大家都会情不自禁地说:卧槽,旧社会来了。赶上管子冒泡时,就只好说:卧槽,旧社会提前来了。
我们那个乐团,看上去像一盘散沙,其实呢,只要有人肯加点水,我们就会变成泥。到了大三的时候,学校特意请来了天津歌舞团的指挥给我们排练,大家的精气神就明显不一样了。因为之前都是自己人,丢人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这回是外面的人,而且人家是歌舞团的,有可能就成为了以后我们中间哪个人的直系领导了,所以我们都争着提前要谱子,自个闷在琴房里单练,就为了排练时让指挥钦点自己当场来一段。
这世间的规律就是这样,你越有准备,就越不会被点。不过后来我们发现实际上也不是这样,而是那个指挥他只点女同学,有人就抱怨起来了,说他不雨露均沾。我只好说,你一老爷们人家沾得着你么。
直到有一次我遇到了一首需要板胡solo的曲子,我才感到了一丝希望,然而我们却只排练其他部分的乐章,迟迟不排我心中的向往的那段。我只好在休息时偷偷拿出自己的板胡,对着谱子一通拉。后来指挥从厕所回来后对我说:小伙子板胡拉得挺有味啊,在厕所里我都闻到了。
我冲他笑了笑,心里萌生出一个念想,那就是自己会在演出时担任solo的角色,到时一定把琴擦得油光锃亮。可惜临近演出前两天,来了一位青年教师,一屁股坐在了solo的位置上,我也只好叹着气又把板胡尘封了起来。
大三要结束的时候,一个唢呐研究生师哥要开一场毕业音乐会,投资很大,租的是大音乐厅,为了吹他的成名曲《霸王别姬》,还特意邀请了我们整支乐团。排练的时候他双手合十,对我们说:师弟师妹们啊,高抬贵手,我马上要毕业了,不想留下什么遗憾,咱们一起把这首《霸王别姬》演好了,中不中?
大家深受感动,齐声高喊:中!
然后一排练起来,我们的老毛病又犯了,节奏越来越快,一个人着急,一排人就跟着一起使劲,最后演着演着就变成了《霸王别挤》。唢呐师哥没办法,只好又从北京中央院请来了一位青年指挥家,人家中央院的就是不一样,到了就先立规矩,他说:我排练的时候会骂人,在这我人生地不熟,到时候你们别打我,咱们演完出后还是朋友。
为了不让中央院的瞧不起,整个乐团的人都憋足了劲,拿出来三年都没这样认真的态度,一个小节一个小节地排练,我们从前是散沙,后来成了泥,如今拧成一股劲终于成为了水泥。加上唢呐师哥确实名不虚传,带着整个乐团都打起了精神,尤其是到了霸王自刎的时刻,那循环换气吹出来长达半分钟的高音,简直绕梁三日,不觉辣味。
伴随着《霸王别姬》最后一声齐奏,我们整个乐团的人都站了起来,台下掌声如雷,而且我们听得出来,那是发自内心的掌声,不是出于尊重。我手里拎着二胡,跟着大家一起喝彩,看着身边的同学,望着台下黑压压的观众,踩着脚下的木地板,心里面告诉自己:我学生时代最后的演出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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