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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对不起,差得没边了!”晚上九点半,微信上,弹出这条突如其来的消息以及一连串大哭表情包,下面竟是一张期末成绩截图。
我的心倏地一下收紧,旋即审阅着这份别样的成绩单。顿时,惊喜、诧异、失落、慰藉、释然各种情绪瞬间奔涌而出,犹如转盘在我脑海心间飞速旋转。但理智让我迅速摁停转盘,稍作调整后,我回复儿子一大串拥抱和一条情真意切的消息:“没关系的,儿子,妈妈不嫌弃你!除了意料中的数学和意料外的英语,其他都很棒!很不错了,这学期一月病一次,一次两三天病假,考前又感冒了,能坚持考完,儿子已经很棒了,妈妈也很知足了。咱们一步步来,欲速不达!”
“妈妈,数学差,我有思想准备,本来就薄弱。可英语,每次都不错,这次考完我感觉也很好,孰料它竟然破天荒地来了个史上最低,连英语老师都惊掉下巴,直呼万万没想到!”儿子继续敲字,疑惑不解地说。
“那等开学了,咱们申请查查试卷。期末统考交叉阅卷,现在寒假了,老师也查不到,你们外地集训更没法儿查。咱们整理下情绪,安心美术集训好吗?”我一边分析一边安抚。
“嗯,嗯!”儿子在文字后加了一堆爱心。
隔屏感受到儿子的情绪稍有舒缓后,我又因势利导,循循善诱道:“儿子,考都考了,好坏都只能说明过去!只要有决心,再大的差距也能追上;只要有信心,再千难万险、举步维艰,也能抵达成功的彼岸!咱们不能用现在感叹过去而蹉跎岁月,未来又为现在叹息!路,得像雪地行走一样,一步一个脚印,不妄自菲薄也不好高骛远!”
与此同时,我迅速在手机相册里搜寻了一张踏雪特写镜头,发给儿子。那是前阵儿下雪,我踏雪寻梅时,触景生情,特意拍的。
一翻交流后,儿子总算释怀了,话别前还特意给我打来视频。镜头里,他笑逐颜开,叫我放心,还说一定好好集训。儿子在外集训,拿到手机时,原本都是先给我打视频,没有响应就语音留言。这次,他居然先来了个火力侦察,一反常态用图文交流了。
安抚完儿子,我一边照料女儿洗漱睡觉,一边任由思绪蔓延,回到了二十七年前的那个寒冬腊月。
那是1996年腊月二十,初一初二的学弟学妹们一周前已放假,初三补课一周,当天中午才放假。上午第三、四节课时,教学楼前已有不少家长络绎不绝地等候在楼下。课间站在走廊上远远望去,他们有些戴着雷锋帽,有些戴着针织帽,有些戴着厚手套,有些双手伸进袖筒里,有些插进口袋里;有些开朗的家长满脸堆笑地左右搭讪,有些拘谨的家长一言不发、朝着教学楼望眼欲穿……但他们都不约而同地跺着脚。
前两天刚下过一场鹅毛大雪,随着一声声清脆的咔嚓声,白白的雪地里烙下了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坑儿。
随着最后一节课的下课铃音响起,同学们争先恐后地蜂拥而出,等候的家长也欢欢喜喜地迎向人群。我一边不紧不慢地整理着课桌,把要带回家的作业和书本拣出来;一边回应着好友们的告别。避开高峰人群后,我抱着书本走向宿舍。
前天弟弟拿成绩单时,妈妈已经帮忙带了一些衣物回去。当时妈妈一边手脚麻利地打包着我和弟弟的行李,把它们分配均匀套在扁担的两端;一边絮絮叨叨地说:“这两年困难,你爸现在还在山里烧窑。趁着年关又大雪天,炭好卖,多赶两趟,不然开春学杂费又凑不齐。今天我带一些东西回去,放假了你自己回吧。过年比过农忙还累人,里里外外我一个人都张罗不过来,就不再跑一趟了。”
回到宿舍,我把书本装进书包,被子捆成行军背包,洗漱用品和碗筷脸盆整理好,放置在床铺上。拾掇妥当后,我才发觉一百多人的初三大宿舍人烟寥寥,同班同学更是一个都没有。“归心似箭啊”,我不由地暗自感叹。“罢了,放假食堂没饭吃,我也索性回去赶午饭吧。”这样想着,我便刻不容缓地把书包斜挎起来,背上行李开始一个人的“风雪归途”了。
学校距离家,小路有八九里,出学校穿过街道,便是田野村庄小山;大路得十几里了,路宽村庄少。平时每周末,我们都是步行上下学,为了节省时间,我们都走小路。尤其是小伙伴们三五成群、结队而行时,一路上说说笑笑、打打闹闹,不知不觉个把小时就到了,一点儿不觉得累。只是这寒假补课,落单了。好在路况熟,沿途一些村庄还有认识的人家。于是,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小路。
刚出校门,便是街道。虽然下过大雪,但因为年关在即,街道上依旧人来人往、车流不息。只是里外都多了装备,过往车辆的轮胎加了防滑链,行走的人们不仅厚衣厚帽,有些鞋底还系上了防滑稻草。大街上,洁白的积雪在频繁的碾压和摩擦下,变得污浊而稀薄,有些和着水浆,有些凝成了冰。我背着行李,沿着路边的人行道,小心翼翼地避开冰块,穿过热闹的街道。
在街道的尽头右拐,便是一条跨河小桥,小桥过去,是一望无际的田野。一场大雪后,田野里绿油油的麦苗和油菜都被盖上了厚厚的洁白的棉被。间或有一些调皮捣蛋的麦苗和油菜踢开棉被,探出小脑袋,好奇地打量着这个银装素裹的世界。
如果说跨河小桥及连桥的主道上尚有一些脚印可寻;那到了田野间,真是惟余莽莽,分不清哪里是阡陌小道哪里是田坎儿沟壑。因为地势平坦,阡陌小道和田坎儿沟壑被厚厚的积雪无缝衔接,丝滑得浑然一体。除了经验和零星的几缕葱绿,我只能背着行李,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积雪探路。有几次猝不及防地踩到田坎儿沟壑,陷进雪窝里,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提起脚,甚至有两次还差点儿栽跟头。
不知是雪地难走还是饥肠辘辘,背上的行李在这软绵绵的雪地,越背越重。唯一庆幸的是,虽然冰天雪地,却是越走越暖和,甚至出汗了。半小时后,穿过田间小道,当我回望那丝滑棉被上的弯弯曲曲的斑斑脚印时,一股莫名的欣慰与自豪油然而生。随后,一股暖流涌遍全身,充溢着我全身上下的每个毛孔。
那两年年景不好,爸妈各自七姊妹,又都是长兄长姐,两边的叔叔姑姑、舅舅小姨们,不是这家孩子满月酒就是那家生日宴,那年小舅相亲看家都好几拨,样样脚步要花钱,爸妈苦不堪言。而我和弟弟,虽然相距两岁但同年入学,即使弟弟六年级留一级,这会儿也是一个初三一个初二,负担集中、开支大。
因为年景不好和重男轻女的封建余毒,村里同龄女孩相继主动或被动辍学的现象屡见不鲜。我亲眼目睹着这一切,却视而不见,自私地绝口不提辍学,任由爸妈日夜操劳,但夜里却常常被噩梦惊醒。尤其是刚进初三的前两月,周考月考中,我的名次犹如滑铁卢。庆幸的是,爸妈始终一声不吭,寒冬腊月,还在给我们奔学费。就凭这一点儿,我也是无比感恩知足的,有什么苦吃不下了?
曾经我以为,我引以为傲的成绩是支撑爸妈在重男轻女的封建余毒下、在沉重的人情世故中、在捉襟见肘的日子里的最大动力。可进入初三以来,虽然努力依旧,名次却不复从前。当初顶着奥数竞赛全国二等奖和小考全镇第一的光环进入镇上最好的初中,爸妈脸上是何等荣耀。虽然我们一家人的衣服经常补丁盖补丁、学费也常常晚交,可大人孩子在人前人后从来都是昂首挺胸。尤其是小学毕业前,学校召开表彰大会,除了奖品还额外奖了100元。那个年代的100元,在农村小学生眼里可谓巨款。学校四周的乡邻从广播里听到,饭后茶余无不交口称赞,见到爸爸常常热情递烟。后面甚至传说,怀才不遇、多次高考落第的小学班主任,因为学生的成绩,被破格从民办转公办,之后两三年,夸赞他的得意门生便成了他的口头禅……
可是,如今这个动力和支撑点,俨然开始摇摇欲坠了。进入初三以来,班里哗啦一下多了十几个留级生。重点班的留级生自然也不同凡响,不是中考距离重高一中差几分,就是已经过了一中线,因为留级被举报,改名继续留级碰运气。而老师们的绩效考核常常是看分数与过线比例,分数出来了能不能上,往往与他们关系并不大。所以老师们对高分留级生那是如获至宝,格外看重,不仅座位靠前,上课提问也是频繁又慈祥。相比之下,我顿时黯然失色。课堂上,我俨然成了被忽略的角色,只有那依旧保留的学委和学生会干部头衔犹在。可争分夺秒的初三,谁稀罕这头衔?
记得有一次,数学测试后,有道附加题,老师大致讲了一下,最后说这题很难,班里就我和一个留级生学姐做对,不能理解的同学不必钻牛角尖执着于此,抓住基础分更重要。完了还说需要探究的同学可以与那名学姐交流。那语气,让人感觉学姐做对是真懂,我是碰运气,让人好一阵黯然神伤。
还有一次,物理老师上课提问,点到我了,因为新知识没悟途,回答没在点子上。老师听罢不置可否,却立即点了那位学姐回答。学姐回答流畅、切中要点,老师一边和颜悦色地肯定她,一边示意她坐下,还不忘对我说了一句:“现在明白了吗?”可不知是惩罚还是疏忽,他并未示意我落座。
直到快下课了,他叫大家练习习题时,才漫不经心地叫我坐下。可我那会儿满腹委屈犹如泉涌,对此充耳不闻,依旧纹丝不动。这可把爱面子的物理老师惹恼了,他一双大眼睛凌厉地盯着我,久久没有挪开。随着周围一些窃窃私语,同桌见势不妙,连忙拉扯我胳膊,示意我坐下。可我那会儿犟劲儿上头,愣是无动于衷。这会儿,只听“啪”的一声,老师把书摔在讲桌上,气急败坏地说:“怎么了,回答错了还有理了,说不得、站不得、管不得了?你看看你这两月名次每况愈下,上课开小差,站着提提神还提错了?”
物理老师一翻疾言厉色后,我眼泪顿时如断线的珠子哗啦啦滚落,倔犟地不愿落座。我也不知道是出于委屈还是愧疚。直到下课铃声响起,尴尬局面才被打破,老师走出教室后,我已然站麻的双腿,终于屈服了。我顿时坐下,伏在课桌上,旁若无人地痛哭起来了。直到下一节课,我还不由自主地小声抽噎着。
从那之后,我从本就不多的生活费里扣减出了蜡烛钱。每晚自习结束后,继续留在教室挑灯夜战、查漏补缺。就这样,我总算走出初三前两月的谷底期,在接下的周考月考中,渐入佳境。到了期末考试,名次已经回升至年级前五的行列。虽然不似从前独占鳌头了,但此消彼长的形势下,我重拾信心也重获各科老师的器重了。
寒假补课,因为天寒地冻、各家又不宽裕,老师说遵从自愿原则。说是自愿,重点班的七八十人无一缺席。那会儿的农村农民,稍有觉悟的,都知道读书和参军是跳出农门的不二选择。只是参军也要文化,何况不是人人够参军体格,于是,读书竟成了最优选。而能坚持读到初三的,不是老师的得意门生也是家里的宝贝疙瘩。放假了,垫被盖被、换洗衣物、书本等,动辄二三十斤,这样的行头,平时也是家长们接送,更何况雪天了?好在前天妈妈已经把垫被和换洗衣物带回去了,我垫一半盖一半凑合了两天,这会儿,一床盖被加书本也就十几斤。
在“归心似箭”的驱使下,我就这样,不仅穿过了集市街道,还过了桥,穿越了第一片一望无垠的田野,到达了第一个村庄。
这村庄背山面水,屋后是小山,门前是池塘,塘堤便是村间主道。村里房屋一家挨一家,家家养着狗。平时上学、赶集,大家都从村中塘堤过。那狗啊,寻着脚步声,像击鼓传花一样“汪汪汪”得没完没了。若非同行人多,一路还谈笑风生,那叫声都能吓得人瑟瑟发抖。好在村后有条坡路可以避开汪汪队,平时我们三两小伙伴时,常常绕道村后坡路。虽然坡路吃力点儿,但不必胆颤心惊。那会儿我一个人,又扛着被子,越发容易招惹汪汪队了,要是哪家顽狗一个撒欢儿追过来,雪地里我是插翅难逃了。这样想着,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村后坡路。
坡路白茫茫丝滑一片,别说脚印了,连个凹陷也难寻,只能凭着记忆,寻着积雪幅度,小心翼翼地探路。好在无人经过的路,只会踏空陷脚,不会滑倒。就这样,平时四五分钟的路程愣是走了二十多分钟。一路上,清脆响亮的“咔嚓”踩雪声与饥肠辘辘的咕咕声相互伴奏、不绝于耳。
好不容易走过村庄,到了一段乡间小道,相比刚才的崎岖坡路,这乡间小道又长又直可谓一马平川。小道左边是一片稻田,右边是一片松林,两侧沟壑突出。在这白皑皑的原野,小道犹如一条匍匐前行的银龙,格外醒目。我大松一口气,不禁加快了脚步。不远处的松林,偶尔有几只勇敢的觅食的鸟儿唧唧喳喳地欢叫,它们犹如精灵在白茫茫的松林间穿越、弹跳,抖落一阵阵飘雪。
经过十几分钟平直的乡间小道后,又迎来一段长下坡。但这坡路宽敞,路与沟壑轮廓分明,只是在坡路右前方的松林里,有座新坟。之前我与同伴们从这里经过时都容易毛骨悚然,常常不约而同地提高音量对抗恐惧。那会儿,一望无际的雪地里渺无人烟,纵使猛虎出山、鬼怪出没,我也只能硬着头皮,提起如灌铅般沉重的双腿,勇往直前了。为了壮胆,空旷的原野,响起我五音不全的歌声。
“轻轻敲醒沉睡的心灵 慢慢张开你的眼睛 看看忙碌的世界 是否依然孤独地转个不停 春风不解风情 吹动少年的心……玉山白雪飘零 燃烧少年的心……让我们的笑容 充满着青春的骄傲 为明天献出虔诚的祈祷……”一首歌完,人便也到了坡下的田间小道了。
穿过田间小道,前面又是一个村庄。虽然沿途也有不少人家养狗,但村庄里有两户人家是妈妈的结拜姐妹,很是热情。我来来往往的两三年,他们家的狗狗也把我当作半个主人了。每次经过,远远便摇头摆尾地迎过来,围着我,或舔舔或蹭蹭我的裤腿,还像卫士一样,把我送出村,直到我走远,它们才依依不舍地返回。因为它们的护送,其它狗狗们也都不敢造次,所以这个村从来都是悄无声息、顺顺利利地穿过。那次也不例外。下雪天,人们躲在家里烤火取暖,可狗狗们勤奋而警觉,主人和熟人还没走来,他们便迎上来了。如同以往,它们在冰天雪地里,也是一路护送我出村。
出村后,是一段崎岖不平的山路。但因为山路过去就可以看到村庄和家了,我挥别狗狗朋友后,便一刻不停地赶路。起伏不断的山路,时而陡峭时而平坦。路的两边都被勤劳的人们开辟成了庄稼地,庄稼地一边与山间小路无缝衔接,一边与松林紧密相连。在白皑皑的积雪下,是葱葱绿绿的麦苗。有些肥壮又警醒的的麦苗被雪后暖阳召唤,刺破积雪,钻出调皮的小脑袋,与另一侧松林里一根根若隐若现的绿松针一起,迫不及待地向这银装素裹的世界宣告它们的主权。
有几次不小心,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还踩上了小麦苗,随着一声声“咔嚓”声,新踩的雪坑里,一抹抹葱绿跃入眼帘。对于这突如其来的重力一击,娇嫩葱绿的麦苗却是毫发无损。它们喜出望外地踢开了厚厚的洁白的棉被,柔韧地伏在大地,慵懒地伸着懒腰,透过被稀薄的积雪,迫不及待地欣赏着这天地一色的恢弘景观。
翻过这段山路,就可以看到我们村和我家了。我家在村头,坐北向南,门前开阔,门前往南100米就是村里的大塘。在这万籁俱寂的山野,有近在咫尺的家的召唤,顿时,疲惫不堪的我犹如神助,一路翻山越岭,终于张望到了村头的家了。
站在山路顶端,远远看见我家院门敞开,东南侧的厨房上方炊烟袅袅,弟弟在门前跟小狗玩耍。“终于快到家了”,我暗自庆幸,稍微歇脚,抖抖身上的积雪、捋捋散落的发丝、拍拍一身的狼狈。不曾想,再抬头时,小狗小黑在前,弟弟在后,他们一前一后地奔向我……此时,我才发现,坡路向下,在丝滑的雪被上,赫然醒目得密密麻麻、歪歪扭扭的脚印和梅花印。顿时,在雪后格外明亮的阳光刺激下、在大地一片雪白的反射下,我的眼泪情不自禁地夺眶而出。
“姐,你总算到了,你看这脚印,我和小黑都翻山看了好几遍,大路那边也接了两趟。妈妈一直念叨着,还自责自己大意让你一个人回!临时去接吧,又怕走岔了。来,快把东西给我!”高大壮实的弟弟一边说,一边抢过我背上的行军包,小黑却是摇头摆尾地在我双腿蹭来蹭去。
就这样,弟弟接过我行装,和小黑一起迎着我回到了温暖的家。家里,妈妈正停下手中的活儿,忙着热饭菜,她和弟弟还等着我开饭了。
……
一晃经年,往事却历历在目。每当我遭遇低谷,脑海里总会浮现出二十七年前的那个雪天,雪天里那个羸弱而坚韧的身影、雪天里那一串串的脚印和脚印下的葱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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