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好像从没有碰过爷爷的手,而其实有过,却已忘记触摸的感觉。
十二三岁那年的大年三十,和爷爷一起在井边洗菜,刚压出来的井水的确温和,不像南方冬天里那毫无感情而刺骨的冷风,但这温和保持的时间相对于要洗的菜来说太短暂。我的双手早就红透了,不愿再伸入盆中,可见爷爷的手波澜不惊,不见发红,我问爷爷,“你不冷吗?”他淡淡地笑了一声,露出他镶的两颗金牙(金色的牙,应该是镀金的吧),双手还在水与空气中来回游梭,回道:“我这双做事的手,早就没感觉了,都是死皮了,当然不冷。”
我没有再回他话,只是呆呆地盯着他的双手看了一会儿。那双手已无法用黝黑来形容,更像是被丢进炉子,刚刚被燃起火星的两块碳,粗壮的指骨与他干瘦的身躯好像调皮的小孩将不同的两个玩具重新组装的架构。可就是这样一双手,粗活细活都不在话下,多少温暖,灵活,忙碌的画面已深深印入了脑海,只要想起就会自动播放,一页一页地重现。
爷爷的手,给我喂过糖,而我只记住了他的笑容和陪伴。七岁那年暑假,我和弟弟被父亲接去广州他和母亲打工的住处,已说不清原因,我只待了一个月左右就要回家。恰好那时爷爷和他的同行到广州进瓷器工作结束,也准备回家,由此我便跟着爷爷坐上了回家的大巴。在去广州的车上,晕车的我吐得很严重,也许父亲有和爷爷提起,在爷爷的陪候下,他不时会问我难不难受,然后给我喂一颗薄荷糖,就这样,一路上我都不再有晕车之状。这一趟车程,我没有留意也不会注意爷爷的手,但我清楚记得他脸上牵出皱纹却如春风袭水的笑容,是有光的,这也是我对他最深的记忆,这样的笑容后来也一直在我的生命里重演。也许那时候爷爷的手如他的笑一般,是温暖的,也曾在颠簸的途中轻抚我入睡。
爷爷的手,一点儿不简单,那就从最简单的开始说一说吧。像所有地道的农民一样,他一年四季脚踏实地背朝天头朝地干着农活。闲时扛着锄头去给菜园子除草,或提着水壶去给菜种子浇水,挑着担子去给菜苗儿施肥;春来夏初去隔壁村的秧田里拔秧苗;旱时搬着借来的抽水机去给水稻抽水;丰收时一趟一趟拉着稻子去马路边晒,然后再一袋一袋扛上三楼储存。这些活儿在他的手下都干得利索干净,绝不拖泥带水。略显伛偻的背像是经不起风雨的纸板,可一双苍老的手看起来有十足的力量,可以托起我头顶的一片天。
爷爷的手看着不美,却十分地巧。农闲时,不用去工地给父亲做帮手,爷爷闲不住便会找些活儿来做。上山砍来几根毛竹,粗犷地砍去旁枝留下主干,再将其由中间劈裂,用刀剜去内空竹节片,随后提来一张小木凳就坐在太阳底下做起了细活儿。还是那一把柴刀,轻巧地削下一片又一片薄长条,就是用这些长条,他独自编制出奶奶卖菜需要的大篮子,他下雨出门干活时戴的斗笠,还有挑肥灰的簸箕等等。去邻村舂米的小推车,简单不可滑动的晾衣通,木桌木凳,都可出自他手。不止如此,往年秋收后,爷爷总要将晒干的稻草一捆捆地扎成一排一排的,给厨房还有茅厕翻新顶再抵御又一年的雨雪。这些手艺活儿还不够让我佩服,最属我惊叹的算是他的修理整改技术。一把断骨的雨伞,拿一把老虎钳几根铁丝儿,三两下功夫就恢复了它原有的灵活;网吧店里两张废弃的老虎机,他搬回新家后进行一番改造,摆在了小方桌两边,成了他和奶奶就餐时的宝座;再说去年冬天,不知他从哪个快递箱子里翻出的白色塑料泡沫,竟将它剪成几张鞋垫模样,塞进了他鞋里以作鞋垫;新房建成时,墙面没有粉刷,他只花几块钱买来各色颜料粉,自己给所有墙面都穿上了一层薄衣。关于爷爷双手做出的新东西,几乎遍布整个家的所有角落,这也是我们一谈起他就会憨笑的骄傲。
爷爷一双手不仅在活儿上游刃有余,还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便是冬日里,暖阳沐浴下,他和奶奶在屋前的空地上相对坐着,他戴着老花镜,捏着小镊子认真地给奶奶夹睫毛,一边嘴里不停地念叨着:“这个老嬷里,怎么偏得这种病,要把睫毛都夹掉。”奶奶患的白内障,也因为一直不肯就医,所以每当新睫毛长出刺眼难耐时就央爷爷帮她。我喜欢这样的过程,只有七八分钟,只见两个人,只是一双不好看的手在一个老人的眼前颤动,却是这简单的画面,絮叨的话语,他们彼此信任与心疼,暖胜午后的阳光,我后悔那么多次机会都没有拍下这一幕。
我一直不爱自己的双手,因为粗糙而多纹路且似沟壑深。爷爷的手看起来比我的手更丑,还有皲裂的细白纹。一道道痕更是岁月示威的鞭笞,他一一忍下,并且向岁月反击,年龄愈大,而力量不减,灵活不少,以这样一双手种出粮食蔬菜,创造出生活里的大小物件儿,我以为这是一种农民的智慧,更是爷爷的乐趣以及我们一家人的幸福。
我昨夜梦了一场回家的梦,爷爷正坐在堂屋里的饭桌旁,手上拿着小酒杯,抿一口放下,指着一盘菜,招呼着我去尝一尝,说是他刚炒出来的,还热乎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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