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计时
和大家所熟知的不同，死神并不总是身着宽大的黑袍、扛着把似乎永远不生锈的镰刀，以一副冷酷无情的灵魂收割者的形象示人。像是受了冥冥之中的什么唆使，他会经常来到这个偏远的小镇闲逛，除了按计划收割灵魂之外，也是为了寻找一些东西。死神经过了太多事情，这使得他必须忘记一些陈腐的往事才能记住新的事情，他的大脑犹如一个不断漏水又在不断补水的水罐，漏出什么与补入什么的选择，有时候自己也无能为力。他只记得要寻找一些东西，却自己也不知道那东西是什么，可能是一杯酒，也可能是一朵花，或是，一个人。
这不知道是死神第几次来到这个小镇了。每次来到这里，他都会带走一些灵魂，也会看见一些新生。此时，死神正在这条古旧的街边百无聊赖地走着，一如从前。如果这个时候你看见他，你会看见一个眼睛如湖水般深沉忧郁、胡子如藤蔓般爬满脸、却没有一丝头发的胖老头儿。他左手把玩的那个肮脏的威士忌酒瓶，实际上就是灵魂的容器。死神像是一个恋爱中的女人一样，让人猜不透。这时他看上去活脱脱一个老酒鬼，没有人会把这个看上去无害的老家伙和死亡联系到一起。和死神擦肩而过的人们，并没有嗅出那个老人身上的一种特殊气息。无论如何，死神是迟早会造访的不速之客。执着于这一点的聪明人，会活得很郁闷，他们觉得自己的出生就是为了迎接死亡；反倒是那些忽视这一点的人，屁颠屁颠地活得挺开心。
死神走进了自己最常去的那家酒吧，和几个认识的熟客打了招呼，便坐在了吧台边，随意点了一杯啤酒。酒吧里的这些人都是绝对的享乐主义者，死神之所以喜欢这里是因为在这里才能感受到生命的不同乐趣：颓废的人在这里借酒浇愁，尽情发泄，得志的人在这里高谈阔论，尽情炫耀，剩下的那些人便是前两种人的忠实听众，他们热衷于倾听别人的故事，在其中找到某种平衡与满足。死神收割灵魂时毫不犹豫，却也欣赏一些以有趣的方式活着的生命，这样的矛盾性格得归功于死神的母亲———在双子座的某一天诞下了死神。
他看了看表，半个小时。半个小时够做些什么呢？找老朋友谈谈天吧。
“伙计，今天怎么只点了冰水？”死神拍了拍一个客人的肩膀。
那个客人搔搔蓬草一样的头，喷出一股酒气：“钱都让强盗他妈的抢去了。昨天你没来，不知道情况。那帮家伙……”
死神看着他，努力使自己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点同情。他并非不知道情况，因为昨天强盗杀了几个抵抗他们的年轻人，死神把死者的灵魂收拾到自己的瓶子里带了回去，只不过昨天的死神看上去只是一个在山丘上玩石子的小男孩。世间的万事万物都有自己的发展轨迹，这是从创世之初就注定了的。世界的程序如同棋盘规则，是不允许有谁越雷池一步的。从这个意义上说，可以预知死亡的死神有资格被称作先知。但即便是死神，也不能尝试去改变一个人的生死命运，他不能做，也做不到。从这个意义上说，死神只是一个命运的执行者而已。
酒吧里依旧充满了快乐的气氛，就算是昨天匪徒惊心动魄的袭击，在这里也只是以资笑谈，在这里没有什么比寻欢作乐更重要。快乐的人总是会忘记让自己不开心的事情，或是把一件不开心的事情以开心的方式讲述。一个红头发的年轻人正眉飞色舞地跟一个眼睛里似乎藏着无底诱惑的姑娘叙述自己在昨天的英雄经历。据他说，他在昨天靠一把锄头打死了闯进自己家里的三个匪徒；家里被洗劫的几个倒霉蛋表现得略为低调，闷头喝着酒，小声地互相说着话，或是闷闷地玩骰子游戏。死神和人类打了这么久的交道，有时候还是不懂人类。反正大家都是一样的结局，被抢劫或是勾搭上一个漂亮姑娘，真的有什么不同吗？他从来没注意到他的时间感和人类的差异。对死神来说，一千年或许只是打个哈欠的一瞬间，而一百年对人类来说已经是梦寐以求的寿命了。所有人的人生在死神的眼里不过是或灿烂或暗淡的烟火罢了，总归只是一瞬。
死神摇摇头，又喝了一口酒。或许是酒精的挑唆，死神起了一个坏点子。死神的酒量并不大。
他站起身，走向那个正在口若悬河地勾搭女孩的红发少年，那个女孩微微笑着，眼睛却没有离开过自己的酒杯。
“年轻人，赶快把要说的话都说出来吧，你们马上就会离开这个世界。”死神笑呵呵地对一脸茫然的少年说。死神心想，反正不告诉他们他们也会死，告诉他们他们也难逃此劫，不如就告诉他们，看看他们惊恐的反应，就像猫戏弄被自己抓住的老鼠一样，无论猫是毫无情趣地一口吞掉老鼠还是玩够之后再慢慢享用，老鼠作为猫的腹中之物的命运都是不可更改的。
死神饶有兴致地看着面前的“老鼠”，期待着少年与少女的惊诧和眼泪。少女的表情好像并不吃惊，死神似乎还听到了一声嗤笑。少女轻轻拍了拍少年的手背。得到姑娘鼓励的红发少年兴奋地站起身，倒好一杯葡萄酒。
“老公猪！找死么？！”少年叫骂了一句，然后手里的酒和喷溅的唾沫一起泼到了死神的脸上。这让死神意外不已，他惊讶的表情像是看到了一头猪正向来宰杀自己的主人宣讲上帝教义，而那个少年脸上甚至还布满了青春痘。他并不气愤，没有人会生一个将死者的气。这个出乎意料的事情让死神觉得整个事件变得更加有趣。
酒吧里的气氛因为死神脸上的滴滴答答而突然活跃了起来，像是在一群无聊的蚂蚁中间搁了一块方糖。酒吧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口哨，好像一场免费的脱衣舞即将激情上演。有的人围了过来，有的人扭了扭身体，以便用一个比较舒适的姿势观看这场免费的戏。大家的目光像舞台剧的灯光一样齐齐地打在死神与少年的身上，这里很快成为了全酒吧的焦点，还有几个好奇的家伙在酒吧门口张望着。
“老家伙，可不能便宜了这小杂种！”一个家伙双眼放光，站在死神背后怂恿。
红发少年站了起来，昂起下巴看着比自己矮一个头的死神，这是他从镇上的黑帮头目那里学来的，那高大如杨树的家伙总这么看人，显得霸气十足。那个女孩正矜持地小口抿着啤酒，抽空还冲少年抛了个媚眼。这个眼神让少年变为一头被红布挑逗的发情期公牛，他不屑地笑笑，右手抄起桌上的一个空啤酒瓶，在左手上轻轻掂着。这个动作博得了全酒吧的一致喝彩，大家围得更加靠近了，期待着死神与少年的激烈对决。
“一赔一点五，小红毛赢！要下注的快来下注！”一个经常厮混于隔壁赌场的老赌棍甚至为这场即将上演的斗殴开了盘，敲着自己的酒杯吆喝着。这一声吆喝引来了不少有兴趣下注的人，大家热烈地讨论着二者的实力对比。赔率表明这里的多数人看好那个红发少年。
死神背后的那个家伙亢奋地吹了一声响亮的口哨，也偷偷递给死神一个空酒瓶。
死神没有去接酒瓶，而是抬起手看看表，还有3分钟。他不禁怜悯起这些人来。明明死到临头了却不知晓，还在为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而血脉贲张，天下最愚昧的生灵，难道不正是人类么。讽刺的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孩居然还妄想用酒瓶敲碎自己的脑袋。他倒是不心疼自己幻化出来的身体，只是觉得这是世界上最可笑的袭击：打败死神。
少年对死神木头一般的反应很是失望，他决定激起死神的怒气。少年干脆地用酒瓶在死神的光头上重重一击，一声脆响之后鲜血顺着光头流下，如溪流一般穿越着死神粗犷致密的胡茬，一滴滴地滴在地上，像是一个倒计时。鲜血让少年张狂地大笑起来，女孩站起身，给了死神一个妩媚的白眼，转身和那少年抱在一起。死神无奈地笑笑，他开始有点后悔自己横生枝节的过失。不过，现在的一切还是没有走出原定的轨道，死神预测出的早就安排好的灾祸正在向这座小酒吧靠近。死神索性坐在少年对面的吧台上，把自己怀里的威士忌酒瓶拿了出来，倒进去一些啤酒涮了涮，再一口喝下。这个威士忌瓶子一会会装满这里所有人的灵魂，得先洗洗。
所有人都对死神毫不抵抗的做法既意外又觉得无趣，这使得他们很是扫兴，嘘声四起。那些买了死神赢的家伙更是恨不得摸出匕首逼着不温不火的死神和那个嚣张的小子打一场。
“老家伙，你是怎么搞的？你害怕这个毛头小子？！”一直站在死神身后的那个家伙心有不甘地刺激死神，他在死神身上下了１０个金币的注，这是他一周的工钱。一旦死神赢，那一赔十的比率足以让他泡上一个月的酒吧，并且不愁吃穿。
死神冷笑着，没有理他。他看看表，还有１分钟。红发少年向死神竖起了两只手的中指，嘴里用他所知道的最猥亵恶毒的语言叫骂着。那个姑娘暧昧地笑着，修长的右手手指在桌上敲动，像是一种柔美的舞蹈。这个暗示的动作让少年握住了她的手，两个人旁若无人地开始热吻。买了少年赢的人们自得地鼓起掌来，在老赌棍那领取自己该得的那一份。他们的快乐让死神有些嫉妒。
在死神看来，人们总是缺乏危机感的。他们浸淫于虚无缥缈的所谓快乐之中，像中了一种无法治愈的慢性毒，直至毒发身死。死神觉得，所谓快乐不过是一种幻觉罢了，死亡才是永恒的。
死神疼爱地抚了抚怀中的威士忌瓶子，仿佛是父亲在小心拍打一个正要睡熟的婴儿。他冷笑着退到一个角落里，自嘲地摸摸已经凝固的伤口，以一种既幸灾乐祸又悲天悯人的复杂目光看向人群。他静静等待着他们的灵魂飞进自己的瓶子里。
人们很快遗忘了死神的存在，一个年轻流浪歌手闯进了酒吧，在人们中间弹唱着，索要些零钱；红发少年继续和自己的新女友耳鬓厮磨；酒吧老板笑脸盈盈地走向要续杯的客人；老赌棍咧嘴笑着清点自己坐庄的收入……一切再正常不过了。
时间之河好像突然绕开了这个酒吧，死神觉得这个等待的时间太长了点，他不耐烦地看看表，表居然已经停滞了，秒针像是一条被车碾过的蛇一样，只能无力地在原地颤动着。这可是死神从来没有遇到过的状况。《死神之书》上也没有说碰到这种情况该怎么办。
死神冒出了冷汗。他做贼一般躲避着人们嘲笑的目光走出门，并没有看到应该出现的强盗。事实上，这条街道从来没有这样安宁祥和过。他焦急地把那块表取了下来，朝不同方向扭动发条，放在耳边拼命摇晃，但这都是徒劳。死神从来没感觉过这样的无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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