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初二的那个夏天,母亲因为给自留地放水,遭到大雨淋湿,感冒引起神经痛发作,头疼恨不得头撞墙。
指甲盖大的止疼片母亲超量服下,还是止不住头疼,就用三角巾把脑门一层一层地箍紧,直至勒出血痕。
母亲就这样不分白天黑夜地躺着,到了第三天,有人捎来口信,说小姨家的大魁掉河里淹死了。
来人话音刚落,母亲猛地掀掉身上的床单坐了起来,双脚一着地,人就往前栽,几天米粒没沾牙,还能有什么力气?
父亲见状,要把母亲扶上床,母亲打掉父亲的手,跌跌撞撞地往外走,父亲拦阻不住,只好喊来三轮车,载着父母和我赶去小姨家。
小姨和小姨夫瘫在地上,抱着被水泡得面目皆非的大魁,哭得死去活来。
天色蒙蒙亮,大魁背起个竹篓,习以为常地去了田沟戳鱼摸田螺。
哪知道大魁这一次有去无回,村里男人下到河里找到第二天,劈开河边的木筏,大魁才浮了上来,应该是连成排排的木筏阻挡了栽猛子的大魁潜出水面。
十岁的大奎生得虎头虎脑,特别懂事,田里干农活俨然是个大人,家里照顾两个幼小的弟弟也是像模像样,替换小姨姨夫不少手脚。
天气闷热,大魁身上已经发出臭味,绿头苍蝇成群结队地飞过来叮咬大魁,有些甚至钻到大魁的鼻孔里和耳朵眼里。
天色已经黯淡,小姨只顾披头散发地抱着大魁哭,任谁劝说,都不松手,谁来抬大魁,她就跟谁拼命。
大魁上半身光着,下半身只穿一件补丁摞补丁的竹布裤头,裸露的双腿双臂瘢痕累累,应该是在木筏下挣扎时被划伤。
母亲也是瘫坐在地,一边放声大哭,一边颤抖地抚摸着大奎,从大奎的脑门、眼睛与嘴唇,抚摸到大奎黑紫的双手与双脚。
这个活泼健壮的男孩,再也不能追着母亲叫“二姨娘”,递给母亲烧得热乎乎的山芋与玉米了。
此情此景,就是铁石心肠见了,也忍不住泪流满面。
主事的人告诉母亲,大魁再不下葬,就可能全身溃烂,导致蛆虫横行,这样就不能保证孩子全须全尾地离开。
事不宜迟,母亲冷静下来,擦了一把眼泪,从口袋里掏出50块钱,交给主事的人,请他不管想什么办法,哪怕就是给人下跪,也要跑去镇上敲开供销社的大门,买回布料和新鞋新袜,连夜请裁缝给大魁做里外两套新衣服。
那时的农村,电风扇还是稀罕物。母亲随即安排小姨夫家族里的妇女,把大魁搬到通风的地方,同时用凉水给大魁擦洗身体,一遍一遍地给他降温,再点燃上蒲棒头,用袅绕的烟雾,熏赶蚊子和飞虫。
鸡叫头遍,大魁穿戴一新,看上去齐齐整整。
母亲强忍泪水,拉过小姨,一字一顿地说:翠华,你必须放开大奎,必须让侠子(孩子)在天亮之前入土为安。时间不等人,要是侠子身体烂掉,就没得法子裹进芦席里(当时风俗小孩子不可以装进棺材)。
小姨痴痴呆呆地望着母亲,一句话不说,母亲就抓住小姨的胳膊猛烈地摇晃起来,同时大嗓门喊叫:杜翠华,你赶快醒过来,好不好?大奎不能再放嘎里了,一分钟都不能耽搁。杜翠华,你就让侠子体体面面完完整整地走吧!
小姨终于有了反应,再一次抱抱大魁,亲亲大魁,声嘶力竭地喊着大魁的名字,母亲和父亲一左一右地拖起小姨,一步一步地向后退,再一步一步地跟在包裹大奎的芦席后面,小姨凄厉的叫声回荡在荒芜的田野上。
那情那景,让我想起了两个夭折的侄子,这样的悲痛欲绝第三次石滚子一样碾过母亲的内心,不知道瘦弱的母亲如何承受这一切?
待办好大奎的后事,母亲把失魂落魄的小姨带回了我家。母亲自己是个病人,还要强打精神照顾失魂落魄的小姨。
当母亲箍着头巾走出锅屋,端着热气腾腾的鱼汤,递给蹲在门口怔怔地仰头看天的时候,我看到母亲神色如常。
锅屋上空炊烟袅袅,盘旋着不肯远离,然后,宛如雪花,一层一层地落在母亲和小姨的身上头发上,也填平了两个人脸上沟壑纵横的皱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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