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约用了半个月的时间又看完了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之所以说又,是因为曾经某个躁动的时期我也试着拿起这本书,去探索被誉为魔幻现实主义巨匠的马尔克斯曾经写下的这本孤独的失乐园,跟许许多多初读它的人一样,我在富有绵密的,繁茂的想象力的这本书里穿梭了很久后发现自己迷失在了那不断重复的人名中,然后便放弃了,将它束之高阁,等待岁月把我的躁动磨平只剩下平静,再来重新翻开它的扉页。
这一次我没有再放弃,一口气将它看完。绚丽奇瑰的文字化身成一排一排白浪猛烈的拍击内心的礁石,那些从前觉得索然无味的字句在时隔多年后居然散发出钻石般的光芒将我点亮,我迷醉在马尔克斯制造的玻璃房子里,迷醉在十九世纪波澜壮阔的南美自由斗争史中。我并不觉得马尔克斯想要表达的东西包含太多的隐喻,只不过他那迷离魔幻的文字如同站在草叶上瞪大了翅膀上双眼的彩蝶,让捕食者陷入对未知的迷茫和惊慌,幻想出过多的不存在的意义,实际上他们忘了蝴蝶的翅膀并不会生长出眼睛。
百年孤独同以往我看过的小说都很不一样,它没有固定的叙事框架,没有悬念,甚至没有主角,马尔克斯似乎不屑让自己的小说悬念迭出来吸引观众的注意,他只是用笔尖忠实的记录着百年里一个家族发生的光怪陆离的奇事以及兴衰荣辱, 他将一部拉美自由解放史揉进了布恩迪亚家族的命运里,以其独有的视角告诉世界南美是块破败的被世人遗忘的孤独之地。
奥雷里亚诺身上有太多南美解放者们的影子,玻利瓦尔,加里波第,圣马丁。他是个理想主义者,勇敢,节制,聪明,但却十分冷漠,他的母亲对他最后的评语是“不过是个无力去爱的人”,奥雷里亚诺将自己的一生奉献给了与保守势力斗争的伟大事业中,但最后却在常年的征战中迷失了最初的自己,蒙卡达将军在被他枪毙前对他说“你那么憎恨军人,跟他们斗了那么久,琢磨了他们那么久,最终却变得和他们一样。” 这真是莫大的讽刺,正是印证了尼采的那句话——当你凝视深渊的时候深渊也在凝视你,当我们与魔鬼做斗争的时候应该当心不要让自己变成魔鬼。 奥雷里亚诺在发动了三十二次起义战争后最终妥协于保守势力与自由派的和解中,他在二十年的战斗里累计起来的那些荣誉,威望,那些对自由必胜的坚定信念,最终被丑陋的政客和自己内心里的疲倦所摧毁,他丢下枪,转身逃进小黑屋,借由反复锻造小金鱼的繁重劳动来让自己重新回到少年时代在炼金屋里有过的安宁,奥雷里亚诺上校在晚年的暮景里目睹自己十七个儿子被谋杀而无能为力,他像一把生了厚厚的铁锈的步枪,当瞄准了那些杀死自己儿子的凶手的时候,却发现枪栓再也拉不开。他在得到马尔克斯上校对再次起义这个建议的拒绝的回复后陷入了彻底的孤独,他于是不再出售小金鱼,而是反复的锻造重铸再锻造,这种循环的劳作是安慰孤寂心灵最后的麻醉剂,是在绝望灰败人生里的最后支撑他勉强活下去的稻草。事实上经历过多次暗杀和一次自杀的他早已不再看重生存或死亡的特殊意义,活着或者死去对他来说没有意义更没有区别,那仅仅是一种选择,无所谓好坏和对错,孤独是冰冷的寒铁,任何被它触及的肌肤都将化为冻结的荒原。
不知为何我特别喜欢奥雷里亚诺这个冷漠的理想主义者,即便是在最后他的妥协,他在部下们的哀怨中舍弃了最后的胜利果实,我依旧喜欢他那种纯粹的,不带温情的理想主义。这让我想起电影《精英部队》里有着同样纯粹的理想主义的纳西门托上校,他们有着同样的坚毅,勇敢,以及不那么丰富的情感,不同的是纳西门托上校并未妥协,他独自一人与肮脏腐败的政客战斗到了最后一刻。他在被伏击后拿起自动步枪坚决的反击时露出的冷静残酷的表情的一瞬间,让我不得不承认这世上从来不缺乏拥有理想情怀的勇敢战士,即便他们的晚年很有可能像奥雷里亚诺上校那样陷入孤独的凄凉,但他们曾经勇敢的拿起枪同这个世界的不公战斗过。
布恩迪亚家族始终与乱伦保持着密不可分的联系,尽管强势的老祖母乌苏拉竭尽全力的想要扼杀这种危险且不名誉的爱恋,但这枚红色诱人的不伦之果却从未真正被捏碎过,欲望是无法被扑灭的三味真火,灼烧着布恩迪亚家族一代代阿尔卡迪奥们,而在欲壑难平的背后,是他们那绵绵不绝难以排遣的孤独,这种孤独像一条幽长的逆流始终贯穿在布恩迪亚家族百年的历史河流里,纵使取名阿卡迪奥的子嗣代表着放纵,浪荡,强壮和鲁莽,代表着在夜夜笙歌金迷纸醉的生活里享受着美酒和女人的人生态度,他们也会在一波又一波纵欲后的疲倦拍打下看到自己内心深处的孤独和荒凉,这是布恩迪亚家族的阿尔卡迪奥们对孤独抗争的一种尝试或者方法,然而这与奥雷里亚诺们最后的结局并没有什么分别。
阿玛兰塔与蕾贝卡一生的爱恨纠缠起源于对意大利琴师的爱恋,贯穿阿玛兰塔一生对蕾贝卡的仇恨让人难以理解,即便是她早已不在爱那个面目模糊的意大利琴师的暮年,她对蕾贝卡的恨意也未见消退,最后只能借由母亲乌苏拉对她的理解才能窥见她内心中胆怯与对爱情渴望的缠斗,阿玛兰塔内心的自卑和企图对爱情的绝对掌控让她错过了一生中所有的爱,她宁愿失去,宁愿永远的失去,也不让自己踏出拥抱爱情的最后一步,这是一种对爱情最终会分崩离析的预想的恐惧,是一种对不可预见的未来的胆怯,她可以忍受永远不得到,也不去体会那失去的孤独滋味,这是早年与蕾贝卡的斗争中吃到的经验教训,所以她恨了那么久这个远房的姊妹,因为正是由于她的原因,让她终生惧怕爱情。
而蕾贝卡则是有着跟阿玛兰塔迥然不同的性格和人生,她和阿玛兰塔是盛开在布恩迪亚繁茂枝头的双生花,一生都在争斗。如果说阿玛兰塔像一株带刺的月季的话,那么蕾贝卡就是一朵鲜艳热烈的大丽花,蕾贝卡追求放纵的欲望,追求灼烧滚烫的爱情,她不顾乌苏拉的反对与霍塞.阿尔卡迪奥热烈的做爱,她是正午时分烧红的太阳,将所有的感情和欲求播撒在人生的土壤上。每当她到了孤独困苦的关头便将泥土送入自己的口中,她大口大口的贪婪的嚼着散发着腥气的泥土,就像她在一生中不停的用对性的欲望填满自己内心中孤独的空洞一样,她只能用这种贪婪的吞咽才能抵抗人生中的逆境和困苦,抵抗长夜里慢慢袭来的孤寂撕裂心扉的剧痛......
然而马尔克斯的通过百年孤独想要表达的东西还远不止此,在长达百年的时光里,马贡多发生了太多的事情,失眠症,战争,自由派与保守派的和解,美国人的到来,香蕉公司工人的大罢工,被遗忘掉的大屠杀,布恩迪亚家族的日渐凋零。他让人们看到工业发达国家对落后国家的欺凌掠夺,军阀的残忍无情和政客的无耻,用失忆症和被人们当做不存在的大屠杀来讽刺人民的集体无意识。马贡多是整个拉丁美洲的缩影,它在复杂交错的离奇与荒谬的不合常规的事件里逐渐凋亡,在拉美长达百年的自由斗争中从繁荣走向败落。 马尔克斯在书中夹杂了非常多的亦真亦幻的神奇事件,灵魂,死神,升天,飞毯, 这种将荒谬神秘主义与现实结合起来的写作在我看来并没有过多的象征意义,这只是马尔克斯寻求某种突破以往写作桎梏的尝试,它更像是布恩迪亚家族成员们在孤独中自我催眠后的幻象。
孤独本身没有意义,有意义的只是人在孤独中所呈现出来的不同状态,以及因此而产生的种种对孤独反抗的尝试,尽管最后并没有什么卵用。
借书中的一段话来收尾吧。“过去都是假的,回忆是一条没有归途的路,以往的一切春天都无法复原,即使最狂乱且坚韧的爱情,归根结底也不过是一种瞬息即逝的现实,唯有孤独永恒”
文/黎
拍摄/利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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