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国家实行计划生育,农村里很多为了多生一个的家庭都成了计划生育对象。我家也如此。农村人的观念很传统很落后,一定要生个儿子传承自家的血脉。广东有些乡下地方非常重男轻女,如果媳妇一直没有生儿子,那媳妇很可能面临被离婚或者家庭地位不保。母亲生了我以后,抛弃单位的工作为我爸和他家族生孩子。村里计生办的人会到村民家里抓怀二胎或三胎的孕妇。母亲经常挺着几个月的肚子到处躲藏。依稀记得5岁那年,我爸早上去上班了,村里计生办来人了,他们来势汹汹像鬼子进村扫荡似的。母亲听到风声,带着我赶紧找地方躲起来。孕妇通常行动比较缓慢,母亲被迫变得灵活起来,她拉着我在村道上小跑,先跑到这个屋角躲一阵,然后跑到另外一个屋角躲一阵,时不时探出头来张望,看那群人走了以后,才小心谨慎的跑回自己家。有时躲在邻居家,有时躲在亲戚家。
计生办的人一旦抓到孕妇,无论胎儿多大,都要马上拉去引产。某些地方做的更极端。如果在家里找不到人,就把房子拆了。母亲怀孕快6个月了,行动不方便,总这么躲来躲去的不是办法。我爸把她安排到一个远房叔公的家里暂住。那是一个月明星稀的晚上,我爸用自行车载着我妈,他们不敢走大路。在农村野草丛生的小路上缓慢的前行,野草长的高过人头,周围时不时传来青蛙的鸣叫和不知名的鸟叫声,不知道他们心里有没有害怕。没有路灯,只能打着手电筒照明。几经颠簸,出了一身冷汗,终于到了叔公家。叔公住在隔壁村,村里计生办的人暂时找不到母亲。躲计划生育当然不能带上小孩的,因为带一个小孩,再怀一个,一看就知道是超生户。村里人如果实在躲不掉了,就让孩子管母亲叫阿姨或者叫姑姑。
因为母亲外出躲难了,我顺理成章的成为一个留守儿童,被安排暂时住在大姑家。大姑住在距离我家很远的一个镇上。现在坐公交车去都要一个半小时,父亲骑了几个小时车把我带到大姑家。起先他骗我去,说大姑让我去她家玩几天,等他放假了接我回家。小孩子就是纯真,我就这么相信了。我记得当时父亲在大姑家坐了一会就匆匆赶回去上班了,趁我和表哥玩的时候离开了。后来我发现父亲找不着了,追到街上去放声大哭,已经追不上了。大姑把我追回来,安慰了我好一会,过了好久我才停止哭闹。当时把我安排在大姑家有几个原因。第一,我很能认路,找回家被人抓住就麻烦了,这样也容易暴露目标。第二,大姑开服装店,不用出去上班,方便照顾小孩。
大姑家有两个小孩,一个是我表哥,一个是我表妹。大姑做服装生意,平时比较忙,进货卖货全靠自己一人,没时间照看我们几个。姑丈在外地上班,每周只回来一次。表哥和表妹很听话,都待在屋里玩。我没有玩具,也抢不过他们,经常跑到村里的市场上瞎逛,到卖干货的店铺里看店员用蜡烛加热透明塑料袋来封装梅菜或干肉。店员看我长的可爱偶尔会给我些零食吃。有零食吃的日子我觉得很快乐幸福,哪怕是一颗普通的水果糖都能抚慰我爹不疼妈不爱的幼小心灵。即便这样我也不会跟陌生人走。偶尔我跑到猪肉档看别人卖猪肉,学着老板做买卖时说的话。有时跑到发廊里,看到化妆的女人就喊她们小姐,其实我那时压根什么都不懂。幸好当时太小没人打我,也没有人拐带我。
天气好的日子我会巴巴的跑到路口等半天,希望能等到父亲来接我,不过经常不如愿。我也常常坐在大姑的店门口,每当看到与父亲年龄相仿的男人骑车经过路口,我都乐颠颠的跑过去看看。这时大姑就在后面喊“傻孩子,别乱跑”。发现不是父亲,我便悻悻的跑回店里继续向着路口张望。父亲来的次数很少,有时我甚至怀疑父母不要我了,想着想着就委屈的坐在路边哭起来。父亲偶尔来大姑家住一个晚上,顺便来看看我。父亲离开的时候我不再哭了,知道父亲要去上班,不能总在家里陪我。大姑对我挺好,三个孩子一视同仁,表哥表妹吃什么我也有一份,他们有新衣服,我也有。当地的村民都很淳朴,附近的人都知道我是服装店家的孩子。有时我也跟隔壁的孩子一起玩。当时同龄的孩子似乎很多,由于我嘴多爱撩人,有时会被打。也会因为争抢玩具跟表哥打起来。表哥比我大一岁,但是论打架,他不是我的对手。由于我做事大胆,还得到了大姑的表扬。当时每家每户都用灶烧火做饭。就是那种用水泥或泥砖砌的烧柴的灶。上面开一个或者两个口,上面可以锅。侧面开一个口用来烧柴火。我看大姑劈柴挺辛苦,有时还不够柴烧。就想给大姑找些树枝当柴烧。有一天我在外面瞎逛,看到一棵枯树倒在路边没人管,我吭哧吭哧的拉回去给大姑,大姑因为这件事在家里表扬了我好几次。
母亲躲计划生育期间,过得很艰苦。住在远房叔公家,叔公他家里人特别不懂得照顾人,可能是远房亲戚的缘故。天气热了风扇也不给母亲用,母亲只能自己带个小风扇在房间里吹。小风扇不够凉,只能扇扇子,扇累了换另外一只手扇。闲下来的时候看看书。叔公家每天只吃两顿饭,中午那顿饭不吃。孕妇原本就要比一般成人多吃,母亲却一天只能吃两顿,实在太饿了,只能买些饼干就着白开水充饥,每餐都这么没营养,导致以后身体很差。在远房叔公家住的日子真是苦不堪言。父亲不能常来看她,怕暴露了目标。但是纸包不住火,暂住地还是被计生办的人知道了。
村计生办的人为了抓孕妇,真是无所不用其极,不知道哪里打听到母亲住在隔壁村,计生办主任叫上几个彪悍的村妇,火急火燎的到我爸远房叔公家抓母亲,那个架势好像要杀人。母亲收到小道消息马上收拾简单的几件衣服撒腿就跑。也顾不了其他的,父亲把他送到渡口,并送母亲过江,打算去小姨家避一阵。小姨住在市区里,当时去市区要坐渡轮过江,过江的时候母亲晕船很严重,胃里翻江倒海,歇一阵,吐一阵,差点把黄胆水都吐出来。幸好那天小姨及时来到渡口接母亲。小姨对我妈是很好的,毕竟是亲姐妹。我妈怕影响小姨读书和生活,不想在她家躲。小姨新婚不久,住在租的房子里。小姨给母亲隔了一个板间。但小总比没有好,小姨和姨丈白天上班,下班回来很尽心尽力的照顾我母亲。母亲才过的好一些。
母亲快要临盘了,父亲把母亲接回家,当时还没分家,爷爷奶奶和未婚嫁的叔叔小姑一大家子全住在祖屋。我母亲过的很艰辛。一大早起来要给一大家子人做早餐。临盘前,母亲还要挺着大肚子弯腰捡柴火在灶旁做饭。家里没有自来水,靠手摇井打水。早上摇几桶水上来,提到厨房里,再把水缸灌满,用来做饭和烧水。中午晚上也是如此。父亲一早出去上班,晚上才回家,爷爷奶奶去干农活,叔叔和小姑也去上班。我不知道母亲是怎么熬过来的,她受的苦不亚于任何人。如果换了我,我早就跑回娘家,在妈妈身边哭了。果然不同年代造就不同的人。
母亲生我弟那天,父亲在村里请了产婆。为什么不送医院,可能是怕招来计生办的人灭口。在我弟出生那天我跟着大姑从大老远坐车回到祖屋。我们在我弟降生前到了祖屋的门口。母亲在一楼一个比较小的房间里生产。我在门口听到母亲在里屋哭叫,不敢大声叫,哭的很隐忍,怕引来计生办的人。我在外面听到了要冲进去看母亲,被大姑拦住了。我一直哭,哭到婴儿出生。大概半小时后,里屋发出“哇哇”的婴儿啼哭声,一个男婴降生了。我冲进房间,看到母亲累瘫在床上,睡着了。头发湿的像刚洗过头,脸上额头上都是汗水。我扑到母亲身边哭,却不敢哭出声。床头放着的婴儿被毛巾裹得只露一张小脸,眼睛好奇的张望着这个陌生的世界,那就是我弟。母亲被我吵醒了,我放声大哭起来,或许是太久没见到母亲,或许是看到母亲受苦心里难受。母亲摸着我的背温柔的说“孩子,乖,我们不哭”。伴随弟弟的降生,我可以回到母亲身边生活了,妈妈还是爱我的,我很高兴。
国家实行计划生育通过控制人口,实现经济稳步增长。那些年为计划生育受的苦,估计很多50后,60后及他们的孩子都深有体会。有些是当事人,有些是听上一辈人说的。几十年过去,父母们两鬓已斑白,行动已迟缓,他们当年受的苦比我们这代人多,比我们沉重。所以作为子女要好好孝敬他们。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趁父母还健在,要好好对他们,带他们出去玩,跟他们谈谈心,帮他们完成愿望。岁月无情人间有情,请让我们的父母慢些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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