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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十几岁的时候,我还住在故乡风岭村的乡下。那时候,我常常在夏天里被无数的蝉鸣声惊扰着。
我不知道故乡的农人为什么把这种会自由飞翔的虫子叫“懒虫”。其实它们的名字与行为一点也不相符。从它们不眠不休的鸣叫里,我能感受到一阵激情的涌动,甚至有时候大汗淋漓。在风岭村的乡下,没有多少生命有这样的激情和勤奋劲儿。在春末夏初的时候,常常在山弯之间能听见三声杜鹃的啼叫,虽然它们的鸣叫是不分白天黑夜地持续着,然而那“桂桂阳”的长调里,未免多了一些忧伤与感叹。唯有蝉鸣,在故乡的山弯里,使宁静的夏天有了一些与众不同的气氛。——我曾经听说,夏天的宁静,是因为那些蝉儿们都睡着了。
多少年前,我背着一个花纹的蛇皮口袋,跨过村外的小桥,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风岭村。我把激情的汗水任意地挥洒在城市中的大街小巷里,它们那光滑而冰凉的水泥路面,没有让我的汗水渗透下去。——风一吹,或者太阳一晒,抑或一场大雨,汗水就跟随着跑了,寻不见踪影。只有在风岭村的红土里,我的汗水滴下去时,才能看到黄豆或者算盘珠大小的湿痕,那些红土地因为吸收了我多少的汗水,所以至今也一直长着郁郁青青的庄稼。
在城市里高大而茂盛的道旁树上,尽管夏天来临,却听不见一声蝉鸣——或者有那种激烈而高亢的鸣叫,却很轻易地被城市的喧嚣所掩盖。只有在乡下,才能听见清晰的、激烈的叫声,城市里的一切生命都卑微而弱小地生活着。
六月的夏天,风岭村的山坡上,修长的苞谷正拼命地抽出红色的穗子,风一吹,天花上的花粉飘落得到处都是。爱的花粉在风里,可以四处传播,却把种子坚实了又坚实。
橘子树在几场雨后,冒出青绿的芽尖,铺展开来,像一叶小船,它们透着生命的气息,——当人们走进那些绿树之间,就会有一阵油腻腻的香气直扑鼻腔而来。那些芽尖下隐藏着几许青色的果实,圆而光滑,在夏日的阳光下,熠熠生辉。有些太过贪婪的小橘子,还没有把自己的外皮长得足够结实,就拼命地吸收着富含营养的水分,这一下好了,水分把它们的肚皮撑破,然后在阳光下萎靡不振,风一来,轰然地掉在了树下的红土地里。生命的过度贪婪一旦超越了自己的能力,不是折磨,就是死亡。
有些掉下的橘子,正好滚在一个小小的泥坑里,那是蝉子们从泥土里爬出来留下的洞口。这些小小的会飞的虫子,从它们母亲的肚皮里出来,就一直沉睡在这片红土地里,一年、三年,五年、七年……甚至可以高达十几年。它们是虫子世界的数学家,在它们的生命数据中,只有质数存在,——为了给同伴留下更多的生活资源,它们精心地计算着自己破土而出的日子,没有合适的时间,它们可以耐心地等待。这一片红色的土地,温暖而厚实,正好可以滋养着它们,所以为了一整个夏天的鸣叫,它们可以把生命蕴藏在土地里很久很久,——土地是它们的母亲,它们紧紧地依偎在这里。
十一年以后,或者十三年以后,甚至十五年以后,它们的身体变得强壮,它们的心智也变得成熟,它们感觉到自己可以主宰自己的生命过程时,于是就开始蠢蠢欲动了。
终于有一天黑夜里,天气晴朗,月亮与星星同时出现在深蓝的天空里,它们听了月亮的召唤,用前螯拱动着土块,一只一只地从泥土里爬出来。它们寻着橘子树叶油腻的香气,沿着树干往上爬,直到找到一处安全的地方停下来,于是生命的奇迹便开始了,——它们使尽身体所有的力量,顶破束缚住自己的那一层坚硬的外壳,努力地把头先探出来。它们得小心翼翼地进行着,因为外壳除了坚硬,还带有一些细小的毛刺,它们柔弱而透明的翅膀一旦被划破,生命就永远地失去了飞翔的意义。
在那些有月亮和星星的夏夜,谁也不会知道,我曾经生活的那一片土地里,正上演着生命的蜕变。
那时候,白日里的酷热还没有消散,我一个人坐在村口外的小河边,静静地倾听虫鸣,眺望星辰,又陷入孤独的沉思中。我听见一声尖利的蝉叫,从山弯里的树丛中响过,就像一张紧质的厚布,突然被人们用力地一扯,“嗞喇”一声。我转头看向山弯,那声音又突然消失了,仿佛又不是从山弯的树丛里传过来,——是从月亮和星星的光辉里飘下来一样。
在那样的夏夜里,我听见了那个夏天的第一声蝉鸣。它响亮而清脆,像钟声,又像牧笛,一直深深地印在一个十二三岁少年的心里。多少年来,当我浮躁和心绪不宁的时候,常常在记忆深处把那一声蝉鸣再次翻出来,然后静静地听一听,于是就像重新回到了母亲的怀抱一样,——她用温暖的手,轻抚着我的心,让我感到舒适和平静。
自那一声蝉鸣之后,风岭村的整个夏天,就没有消停过。从田野到山坡,又从小河边到苞谷地,到处一阵沸腾。
起初的时候,它们的声音清脆而响亮,渐渐地就变得沉稳和厚重。我那时候常常带着弟弟,用蛛网把那些叫声最响亮的鸣蝉捉了来,在我们的手上,它们拼命地挣扎,叫声很是尖利而愤怒,——当命运被别人握在手里的时候,除了愤怒的悲鸣,似乎毫无办法。
但它们不会听见自己的鸣叫,那些声音是从肚子里发出来的,是生命的气息。那只是爱的召唤,为了爱,生命却可以如此地狂热和充满着激情,爱使生命变得有意义,爱也使风岭村的整个夏天充满着幻想。
我那时候很想叫谷子去山坡上的苦楝树下听一听懒虫的鸣叫,告诉她,那是一种美妙的场景:树荫下,两个人,只是静静地听一阵虫鸣,若干年以后,倘使还能记住那样的情景,也许彼此会在内心里微微一笑。然而当我懂得这种鸣叫的意义时,谷子离开了山村,她不知道,那些鸣叫声里,有一种等待,也有一种深情。后来我渐渐明白,爱是孤独的、深切的、又急切而热烈,爱在青春的生命里燃烧的时候,只属于一个孤独的灵魂,不属于其他任何的人。
在整个夏天里,那些蝉的鸣叫一直持续不断,风岭村的夏天,被爱包裹得热闹非凡。
直到秋天的到来,天气渐凉,那种热烈的爱也就开始渐息了,——生命在土地里可以沉睡很长的时间,却只是为了那一个夏季的鸣叫。几阵秋雨,萧瑟的落叶把它们的尸骸掩埋掉,生命从此烂在树叶里,又归于土地中。但它们无怨无悔,——它们为了生命和爱曾经努力地鸣叫过!
有一年深秋,我在山坡上守夜的时候,听见过一声蝉鸣,凄切而悲凉的声音,长长地划破静寂的夜空——
我那时候想,也许那是爱的最后一声叹息。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呢……
2022年6月10日夜于金犀庭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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