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洋差不多紧跟着娆娆的死讯来到了她的生活中。
当时天刚黑,天空中还残留着白天浅蓝的影子,但是城里的灯火已经全亮起来了。由于还没到上人的时间,姐妹们坐在门厅里的沙发上,带着说不清是兴奋还是惊恐的夸张表情谈论着那个曾经叫娆娆的女孩子的死:
“哎呀,听说发现的时候,都胀得不成样子了,警察打开包着的塑料袋,尸水流了一地,浑身爬满了蛆。”
“唉呀,恶心死了!是不是真的啊?在床下藏了半个多月,没有人发现?”
“发现啥呀,人家把她骗去,玩完了,用她的丝袜勒死,钱、手机、首饰都抢走,尸体就塞床底下了。你也不是不知道那些假正经的服务员,得了好处,才懒得理你啥时候离开,离没离开呢。要不后来臭味飘满了整层楼,住店的和服务员都忍无可忍了,决定挖地三尺也要找出臭味源头,还不知道啥时候才能发现呢。”
“弄不好开头还以为死只老鼠呢。”
“咱们还不如老鼠呢。”
大家都沉默了。过了一会儿,一个有些做作的声音高高地说:
“哎呀,这行真是不能做了,不能做了!白道抓,黑道欺负,不地道的客人痛快完了不给钱,甚至反过来抢给你的钱……现在不光要钱,还要命了……这行真是不能做了,最起码出台是不能出了,给多少也不出了……”
“那你从良啊,跟个大款,或者小白脸,都行,再不就去个儿做买卖,可你有本钱吗?你的本钱就是这身肉!”
一边说,一边你掐我一下,我摸你一下,嘻嘻哈哈地闹成一团,好像把刚刚还为之伤心的一个人的死抛在了脑后。
不抛开又怎样呢?兔死狐悲是难免的,可有什么办法呢?这类消息已经不是第一次听说了。大家能做的,就是消息刚传来那几天,尽量不出台,特别是生客。可是慢慢地也就恢复了常态:这不接那不接,吃什么穿什么,擦什么抹什么,给家里寄什么?她们这群人,很少没有家庭负担的。一次喝醉了,娆姐搂着她又哭又笑,跟她说:“我老汉儿一喝多了就骂我是婊子,卖逼的,丢了他的脸,丢了祖宗的脸……什么难听骂什么。我妈不骂我,但她也不敢说我爸,只能躲在一边抹眼泪,让我的心里更难受……我老汉儿他不想想,他喝的酒就是我做婊子卖逼买的,他住的屋子也是我做婊子卖逼起的,就连我小弟的媳妇,也是我做婊子卖逼娶的……不认我也好,我死了活了跟他们也没关系,他们缺钱了长病了,也别找我……”话也就是这么说说,睡一觉,酒醒了,也就烟消雾散了。家里一来电话,娆姐还是屁颠屁颠地给寄钱去。
她窝在角落里,听大家七嘴八舌。竟然没有人知道娆姐父母给她起的名字是什么,也不知道她的家人,不管是骂她的还是替他流泪的,知不知道她在某一个不知名的小旅店的冰冷的床下孤独地发臭、成为蛆虫的盛宴、化作异乡的一个孤魂野鬼?
她不停地想:那么精致脸蛋、高挺的胸脯和苗条的大腿也会发黑、溃烂、发臭、甚至化为一滩污血吗?白胖的蛆是怎样蠕动着从柔媚的眼睛里、俏皮的鼻子里和乌亮的头发里爬出来的呢?……越想她越觉得恶心,越恶心越忍不住想,直想得她的心好疼好疼,眼泪无声地奔涌出来。娆姐真的再也不会像那个下午那样,笑盈盈地站在门口喊她“小妹妹”了吗?
只听见一阵喧哗,门被撞开了,闯进来几个醉醺醺的男人,不是纹身就是光头,外面的霓虹灯光晃进来,在他们的脸上变幻着,说不出的滑稽。姐妹们看来了生意,都赶紧迎了上去:“大哥,按摩吗?还是想玩点什么?”“我们就算了,今儿是给我们这位兄弟接风,给他找个够劲儿的——在里面这么多年,憋完了!” 一个留着跟光头差不多长的寸头的小伙子被推了出来,然后那群人又是一阵哄笑。以往的经验,她知道这绝不是个好活儿。这类人往往变着花样、没完没了地折腾你,到了还不一定给钱,你如果跟他们要,他们就会给你苦头吃。她吓得猫在姐妹们身后大气也不喘,不停地安慰自己:他不会看上我的,我又不漂亮……谁知这个寸也不知道是喝多了还是不好意思,头红着脸把眼睛转了一圈,最后竟然真的落到了她身上。
她心里这个苦啊:我怎么这么倒霉!上楼时有点恍惚,踩空了,有个温暖厚实的手掌托住了她的腰,然后就迅速撤走了。她回头,又是一朵温暖厚实的微笑托住了她。这个细节给了她很深的印象,让她的心猛地跳了一下。
这个男人就是刘洋。
她后来问刘洋:姐妹中比她漂亮、比她高挑、比她身材好、比她会发嗲会浪的有的是,为什么偏选了她呢?刘洋开头还“你最漂亮”、“你比她们都强百倍”之类的话敷衍她,被问不过,才说:
“谁他妈知道?鬼迷心窍了呗。感觉你特别踏实,暖和,就跟看着我妈、我姐或者我妹妹似的。”
“别瞎掰,你还记得你妈长啥样吗?你有姐姐妹妹吗?说瞎话都不像!”
“你别咬字眼儿,我说的感觉,感觉懂不?我想像中我妈就像你这样,我要有姐姐妹妹,也应该差不太多……我他妈就说说不好嘛,非鸡巴让我说……”
她还想逗他说:“你妈长我这样?太年轻了吧。”可是看刘洋脸通红的样子,她的心一下软不行,什么也说不出来。
到楼上包间后,刘洋不但没有饥不择食地生吞活剥她,反而倒有点腼腆,动作非常轻缓、温柔。姐妹们一再告诉她,入了这行就得没心没肺,让自个儿痛快喽,不然跟个装逼犯似的,你难受,客人也不舒服——客人不舒服,你还想挣钱?道理她都明白,可要想到真的很难。可这回,她头次有了微醺的感觉,轻飘飘的,像要成仙一样。难得的是,刘洋不像其他客人那样提上裤子走人,而是躺在她的身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她聊天,手指轻轻地在她乳房上划圈,让她继续沉浸在粉色的迷雾里。她想,就冲这感觉,就是不给钱也认了。
钱当然给了,因为刘洋进去是替人出头,这回找小姐,算是那些人对他的回报和补偿。三年半的牢狱生活和找次小姐,这在她心里怎么也划不上等号。可是刘洋说:这就叫哥们儿,你不会懂的。是的,她怎么会懂呢?对于她来说,刘洋自从十四五岁就开始的那种江湖生活,简直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
打那以后,刘洋就成了她们这里的常客。每次只找她,如果她不在或有别的客人,他就走了。在一起了也不一定做,有时就是让她陪着聊聊天。不管怎样,钱从来没少过。这种好事她以前只是听说,还是第一次遇上。姐妹们没少拿这事开玩笑。每次刘洋一来,她们就哄笑起来,哪怕她就在她们边上,也故意大声喊:朵朵,你洋哥哥来了!刘洋也不介意。
再后来,刘洋就趁没到营业的时候来,喊她出去走走,唠唠嗑,唠他十岁那年父亲去世,母亲改嫁,不要他了,他流浪到城里,捡垃圾,卖花,卖报纸,偷包,发传单,打零工……在县城混不下去了就去省城,省城待腻了就换个城市,不知道走了多少地方,后来到了这个城市,遇上这群哥们儿,替人收债、收保护费,出头打架,逼人拆迁,失手伤人,判刑入狱……他说,他过够了这种日子了,他真想开始正常人的生活,找个好女人,结婚,生孩子……他一边说,一边用热辣辣的目光看着她,她的脸被烤得发烫,心也跳得乱七八糟。她扭过脸去,马路对面,有对年轻父母正拉着一个蹦蹦跳跳的小男孩儿逛街,他们的身上散发着让她炫目的柔光。
虽然她自己也说不清和多少男人上过床,却还从没尝过爱情的滋味。上学的时候,有男生给她递过纸条,她吓得脸红心跳,连看都没敢看就撕得碎碎的,偷偷扔了。现在想来,好后悔。这辈子,她还能有自己的爱情吗?小姐谈恋爱,怎么听都像个笑话。可是遇上刘洋之后,她的心像开春解冻的土地,关于爱情的渴望就一丛丛的小草般往外冒,按都按不住。她突然发现自己竟然也是个女孩子,也需要人温暖,需要人呵护,也需要人来疼,来爱……
姐妹们渐渐看出事情有点不对头了,开始提醒她了:玩玩就行,别当真了。她的心忽闪一下,却故意嘴硬:怎么啦怎么啦,人家也不是不给钱,你们谁没跟人出去过?姐妹们不吃她这一套,七嘴八舌地围攻她。一个说:你们俩有点认真啦,都在脸上写着呢。另一个说:嫁人可以,但不能嫁给嫖你的男人,不会这都不知道吧?一个说:嫖客可以有意,但婊子绝对得无情你知道不知道?不然到最后吃亏的是咱们。另一个说:杜十娘没听过啊,把百宝箱都沉啦,跳河啦……大家像群麻雀,叽叽喳喳,没完没了,直看到她的眼泪掉下来才渐渐住嘴。
刘洋再来就找不到人了。有时说病了,有时说有客人,有时干脆说换地方了,不在这儿干啦……一来二去刘洋就明白了。
一天她凌晨下班,阑珊的灯光里站着个人,吓了她一跳,细一看是刘洋,也不知道等多长时间了,衣服都让露水打湿了。她装没看到,扭头就走。刘洋哑着嗓子喊住了她:“英子,躲我干啥?我他妈的又吃不了你!”恶狠狠的,像是责备,却又带着软软的委屈,一下子就把她泪水的闸门拉开了。姐妹们一看她这样子,谁也不说什么,扔下她,走了。
英子?这个名字,早已埋在了土里,化成灰,成前尘往事了。除了家里人,字多长时间没人叫了?他怎么会知道呢?每次刘洋来找她,躲在屋里的她听到他的声音,她的心像踩到了棉花上一样。她也知道姐妹们是为她好,可是每次刘洋远去的脚步声让她失望。进入她身体的男人多了,可是进入她心里的,刘洋还是头一个。
从那以后,每次上下班,刘洋都会来接她。过了大约一周,姐妹们又为她的事在一起开了个会,叽叽喳喳一通之后,得出的结论是:换行吧,和那个姓刘的一起走;再不换个城市,自己一个人走,到一个刘洋的找不到的地方。
换行吧,没有刘洋她也想换行了。哥哥就要大学毕业了,她还干这行干什么呢?虽然家里还欠着外边的钱,可是她手里还存着些钱——有时钱多了,不敢一下子全给家里,怕他们生疑——慢慢还吧。换行吧,总不能像娆娆那样,一直干到死吧。换一行,离那些她做过的城市远远的,离那些知道她底细的人远远的,干干净净地开始新生活:找个安分守己的男人,踏踏实实地过一辈子。可是拿刘洋怎么办呢?和刘洋一起走,那还叫了断吗?他是牵扯这段日子的一根绳子,一个能随时能让她粉身碎骨的炸弹。可自己走,她离得开刘洋吗?
朵朵又消失了,而且是不只从这个美容店,这个城市,而是从这世上永远消失了。刘洋不甘心,一遍遍地来找,疯了似的。直到有一天,她们告诉他,你要想找英子,可以,那就得彻底忘掉朵朵,你要是觉得自己做不到,那就离英子远远的,就是哪天碰见也要装作不认识,否则——姐妹们意味深长地看了看他的裤裆,妖媚地狞笑一下——别的我们做不了,让你断子绝孙我们还是有办法的。
别走,我们没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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