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代您好好活着

再过几日，就是岳父您辞世二周年祭日，按照咱们当地风俗，室哥已经开始张罗给您过三年了。这是我们对您的最后一个特殊祭奠礼，当然要隆重些。我还在城里的学校，现在能做的准备就是给您写点文字。

对此，您的小女儿——我的妻并不赞成，可能是觉得文yan(文绉绉的，虚伪不真诚的)怪异，不适合咱们本真朴实的庄户人家。而我却如同搁了很重的心事一般，不把它解决掉，难得安宁。这当然与我的爱好有关，但更重要的是我确实有很多话想给您说。

生老病死本是人间常事，可对于您的故去，我还是常常唏嘘感叹。您一向身体健朗，饭量很好，腰板直挺，干活利落，即使已是七十三、四岁的年纪，也还葆有年轻人的精气神。没想到，只因想要根除自以为是顽固的胃痛，竟被查出了绝症。当医生向我们家属坦言，住院已无实质意义，您的生命只剩下三个月期限时，大家脸上都蒙上了浓重而又无奈的阴云。怕引起您的疑心，每个人回到病房，都是全力隐瞒，故作轻松：“医生说，不要紧，再住上几天就可回家了……”

谁承想，噬人的病情还是被您早早获知了。那天早上，当我匆匆赶到病房，您已收拾好了行李，一副随时就能走的架势。见此情景，我连忙拔身要取出院证，您赶紧喊道:“我已经取回来了。”我心里不由咯噔一下时，您已把那张关系重大的纸文递到了我手中。只一垂眉，“输尿管癌晚期、肾盂癌晚期”的字眼便已赫然剜心，全然不是前几天我们看到的弄不懂的专业表述。想到这样通俗明白的话您已看过，却还能极力克制难以想象的内心汹涌、依然保持若无其事的平和声色，我竟难以自制地喉噎眼潮。稍事平复后，我抬起头，装作很自然的样子对您说:“我下楼给旭琴(妻子)送去，她马上就排到跟前了(办理出院手续)。”其实，我当时也是想向她求助，因为我已不知道该怎样面对您了。

旭琴听后，一时也慌了神，竟先兀自分析起事件的来龙去脉：“一定是我爹怀疑咱们向他隐瞒了真实病情，这才支走了我，然后冒充病人家属，直接从医生办公室要来的。唉，我爹啊，太精了……”想到您此时虽然病入膏肓，但还能如正常人一样走路说话，我信了。可眼下的关键不是查找原因，而是如何去安慰您。当我提醒时，她焦灼而又无奈地答道:"咋办，咋办呢?我也不知道该咋办!还是先硬着头见他吧!”我不敢跟去，只是听她过后说:“爹见了我，擦了擦眼泪，故作镇静地说，没事，咱回！”我这才有点放心——您已经开始尝试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

您回家后，思想也有极其明朗的时侯。那是岳母剁柴时不小心弄伤了手，您便赶紧接替下来，甚至还承担起做饭、照顾的任务。我们暗自庆幸并祷告，发生在岳母身上的这点坏事，会让您慢慢忘却自身的病痛，心境逐渐豁达起来。我们一边想法子让您乐观，一边四处打听能治愈癌症的中医，先后到西安、太原等地求医问诊，给您带回一包又一包的中草药。您刚开始服用时，还觉有效果，不久便一喝就吐起来，而且疼痛日益加剧。无奈，我们再次把您送进医院。医生并无好法子，每日只是输些止痛的液，一旦疼痛消失，您便如健康人一样。这样，一周之后您就又出了院，返回家里。

其间，大爹突然亡故，趁着前去奔丧，我先看望了您。此时，天色已黑，您坐在被窝里，背靠着墙，笑吟吟地和我聊了一些家常话。当得知我大爹是在早上上地拔菜苗，一头歪下去再也没有醒来时，您还颇具羡慕之感地说:“你大爹好啊，没有受啥难过就走了……"我心头一惊，赶紧岔开话题。虽然知道您这些天来经受了别人难以感同身受的巨痛的折磨，对自己的病情也明镜似的，但我总觉得依您当时的气色和心态来看，是会创造出奇迹的。

我万万没想到，此后您的身体竟急剧恶化，先是很少下床行走，接着便是卧床不起，再然后就是长时间昏睡不醒。听旭琴说“恐怕您都熬不到小航(您的里孙)高考结束”，我还急赤白脸地呛她:“你净胡说哩!哪有这么严重?"我的话也许还有点正确，在小航高考最后一门课即将结束之际，您才彻底咽下那口一直似乎拼着全力的粗气。这是您竭尽所能为孙子、为家庭做的最后一件事吧!您一生知趣，从不愿给别人、给子女多添麻烦，即使面对死亡也是如此。

现在当我回望您最后的这段时光，虽然少了很多忧虑与凄切，但更能深刻理解您直面生命倒计时的勇敢和从容。寻根溯源，我依稀看到您青壮年时期从柳沟往上担麦子时的那种坚忍，以及中途遭遇肚子痛时从衣兜里顺手抄起一粒止痛片，然后仰面干吞的豪迈，于是明白了您为什么能在沉默寡言中铸起一个家庭的丰盈和坚实。您虽一介农民，却于土旯旮里生长出沉静平和、克制有礼、仪表堂堂的高贵品格，难怪您在自知时日不多、心里灰天暗地之时，还能拥有云淡风轻、谈笑自若的能力!您可能生前没有听到过这样的评价，但它们却确确实实打印在我和孩子们的内心深处，并将永远助益我们的成长。

忽然想到，您是在身板还显硬朗的情况下，被病魔一点点吞噬而不得已离世的，心里又不由生出一些悲叹来:原本长寿之人，何故降来霹雳?埋怨已是枉然，两年早成故人!奈何?奈何?那就让我们后辈也代您好好活着吧!

就以这些聊天式的文字作为我对您三年的祭奠，愿您——我亲爱的岳父在仙界里无病无痛、永享天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