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蝴蝶君》。
看一场旧时的梦,在过去的时空,在古旧的戏剧院发生的故事。
一
驻华法国人高仁尼去看一场折子戏,那晚演出《蝴蝶夫人》。
一个东方女子,爱上一个不值得爱的西方海员,男子薄情,弃她而去。
女子清晨起来,穿上和服和宽大的晨袍,一个人面对自己爱情的支离破碎,其实她知道,她的感情倾注在那一个人身上,是实实在在的不值得,薄情的男子,多看一眼都是浪费,她仍是飞蛾扑火般的爱他,义无反顾地。感情蒙蔽了她的双眼。她宁愿这样轰轰烈烈去爱,也不愿意平平庸庸了却余生。
唱完这一幕,她终于以命殉情。
初看这戏,高仁尼不知道,这幕戏,唱戏的那人,已奠定了他日后生命的基调。
何谓命运,就是走在路上,平白无故地,一块砖砸中自己,应声倒地。
站在台上唱戏伶人的表演,哀怨悱恻,他有感触。他听完戏,去找伶人,表达自己的看法。
对于该剧暗藏的讽刺意义,伶人嗤之以鼻。这故事本身只是一场幻觉,一场纯粹的牺牲。只让西方人感动的幻象。
故事本身不动人,动人的是音乐。
话毕,如女皇般地,伶人翩翩离去。
二
他去找她。若一个男子开始对一个人倾心,他便会去找她。
在戏剧院,她正好上场,唱一出《贵妃醉酒》,美目倩兮,音调婉转,太过梦幻,像是上辈子的一场梦。缠绵悱恻。
这场戏结束后,他找去后台,最深处角落,她隔着轻纱,背对着他卸妆,和他轻声的说话,看若隐若无的身影,已是迷幻,她掀开帘子,让他点上烟,眼角轻轻上扬,足以击中看客的心,若有若无的力道,轻轻一点,这便是沦陷了。
送完她回家的路上,在路上遇到捕捉蜻蜓的老人,送给他一只刚成型尚不能飞的蜻蜓,他手捧蜻蜓,细细拂过它透明轻盈的翅膀,却不想蜻蜓从指缝间飞走。
世间情动/不过盛夏白瓷梅子汤/碎冰碰壁当啷响。
三
又一夜,他去她的闺阁找她。在偌大的四合院,穿过空旷的庭院,盛夏的夜晚,她着一身白衣,为他斟茶,房间里陈设八仙桌,对联,屏风,纸灯。幽幽暗暗,背景音乐细细碎碎,宛如落叶飘落。
看见她恭敬地为他斟茶,他忍不住吻她。伶人自感羞愧,赶他走。他怅怅然离去。
许久,两人都没有联系。
不是不想他的。夜晚,潮水涌上来的寂寥中,在庭院中央,她写信,抛下尊严,告诉他的相思之情。
多庆幸那会的通讯需要写信,想念一个人的时候,心里有很多话想要倾诉,摊开纸笔,正襟危坐,却又欲语无言,短短几句,内心已是暗流涌动,语毕,落款印章。转到收信人手中,一切都缓慢优雅。
他收到信,明白对方的心意。同时作为间谍,他收到升职的消息,他去找她,分享他的喜悦,亦需要她的答复,要她做他的蝴蝶夫人。她知道这是她的命运。
在宽大的床上,她为他缓缓退去衣衫,用她自己的方式,取悦他。多希望这夜漫长,长乐未央,蝴蝶一直在黑暗中飞舞,天不曾亮。
他已有自己的太太,却被伶人吸引,爱上她那东方的婉约,优雅,她的恭顺和谦卑,她亦愿意臣服于他,跪在他膝下,俯首称臣。不可言说的不伦之恋。这样的快乐纵使短暂,亦罪孽深重。
尔后66年,她怀孕离去。再归来时,携一子,仁尼动情,欲带走母子,可身为伶人,在那样的时代,已是罪人。他也因为对情报的判断失误,被革职遣返回国。在离去的前夕,他再去找爱人的住所,那幽静的庭院,已经被穷人住满,热闹、拥挤,那些漂亮的家具和人,已不复踪影。
痛彻心扉。
若是人从来没有成功过,那也可以碌碌无为过一生,可惜他又成功过一次,一位东方女子爱他,为他生育,既是不能在一起,依然爱慕他。回国后,他再去听《蝴蝶夫人》,忆起旧时往事,在酒吧饮酒麻醉自己。
若故事到这里,亦算不上悲剧。
四
世间情劫/不过三九黑瓦黄连鲜/糖心落低苦作言。
距离他们初次相识的4年后,在法国,她找到他,她羞愧、孤单,需要依靠他。为了远在中国被要挟留下的孩子,他看到她伤神,他被迫寻找情报。
直至后来被政府逮捕。在法庭上,有人指证他。
证人席上,是位身着西装革履的英俊男子。而在过去的六年中,那是高仁尼的爱人。
因为需要换取情报,伶人乔庄成女子。就算在沦陷在肉体的欢愉中,他也始终未退却衣衫。
一切都是骗局。
休庭以后,在押解的车上。两人面对面坐着,在高仁尼的惊愕和质疑的眼神中,伶人一件件地脱下衣衫,一丝不挂地站在他的面前。
曾经他执意要见伶人的裸体,现在终于得愿以偿。只是隐藏在戏服背后的伶人,早已不是他心中想象的那个人,面对赤裸的真相,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只是爱伶人的伪装,未曾真正地爱过他的身体和灵魂,他只是爱那样的幻象。
而伶人却已深爱他,因为深爱,所以卑微。明明早已知道是一出戏,却倾情演出,假戏真做,这一刻才认识到高仁尼的薄情,痛心不已,捂脸痛哭。
结束了。一切都是谎言。
五
而高,何曾不是沉沦在这一场幻觉里。
在电影的收尾,在监狱的演出舞台上,他放着《蝴蝶夫人》,涂上粉底、胭脂,画眉,涂上口红,带上假发,陈述他对《蝴蝶夫人》的痴迷。像一场梦呓。
“我有一个东方幻象:身材窈窕的淑女,穿着唐装和宽大的晨衣,为了爱上卑鄙的洋鬼子而死。她们生下来就被教养成为完美的女性,她们对我们逆来顺受,无条件的爱情令她们坚强。这种幻象变为我的生命。我的错,是简单和绝对的。我爱的男人不值得我爱,他甚至不值得我多看一眼。可是,我却将我的爱给了他,我全部的爱。爱情歪曲了我的判断,蒙蔽了我的双眼。此刻,我望着镜子,却什么也看不见,除了……我有一个幻象,东方的幻象。在杏仁般的眼眸深处,仍然有女人,愿意为爱一个男人而牺牲自己,即使那个男人毫不值得。轰轰烈烈地死去好过庸庸碌碌地活着。因此,终于,在远离中国的监狱,我找到了他。我的名字叫高仁尼,也叫——“蝴蝶夫人”。
像是命运的诅咒,为伊始,为伊终。他为着这故事感动,为它着迷,为着它魔怔,最后终于成为它。
最后他自刎,如果死亡可以带来慰藉,希望他可以挣脱这幻象。平息他的灵魂。
末
曾经在颐和园的昆明湖畔,伶人问过他的对接人,为何京剧的女伶都是男子扮演。
那一幕,他把长发盘起,穿着宽大的衣衫,风拂过,哼着曲走向落日。美不胜收。
其实伶人心里比谁都要清楚,一个男人更知道一个女人应该做出如何反应。
旧欢如梦。
生命是一场幻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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