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屋内僵直笔挺地躺着一个人,他安静地闭着眼睛,乌发白面,长睫分明。尽管鬓边一道疤,方才凶神恶煞,还是禁不住此刻流露出一种玉面郎君的娇柔。从祭台上晕倒时算起,他已经一炷香没有动静了。
秦空,那个在望江城外徘徊多时,一心寻找隐藏在密林深处毒教并祈求死得彻底的怪人,这样是遂愿的意思?
本来是可以这样剧终的,但是沾染了那一个风月之吻,事情就没这么简单。那会儿的秦空信誓旦旦终于把自己送到最危险的境地,闭着双眼,格外平静地等待解脱。记不清到底是多少年来不分青红皂白的杀戮,让他红着眼睛眼睛,近乎狂魔,也在崩溃的边缘游走。
尽管那人试图借捐桓道长之手净化,可仍旧无济于事。这种片刻的清醒只会加深他在善恶之间挣扎苦楚,倒不如索性一黑到底来得痛快,玩什么觉悟。
“柏炎,你以为将我带到这里就是所谓的拯救吗?惺惺作态,一个满手血腥的始作俑者来谈善良?我断宋冰仁双手双脚,斩其父亲首级,只恨他家人丁单薄,难以尽兴;我烈火烧尽狂风寨,衙役山贼一锅炖,不分黑白;我屠梁氏满门,毁其家园妇孺皆不放过……直到看我丧尽天良,才突然良心发现?柏炎,你太可恶了……但我秦空不后悔,多亏了你的教导,我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后悔!”
“秦空……你先冷静。我觉得你现在很不清醒。你说的那些话我暂时不会计较,半月之后再来,希望你到时能记起我这个师傅。”
正是被人强行绑去启明观净化后,他开始怀疑自己的信仰,开始有了自责的感受,一下所有强烈复杂的情绪同时出现,像万千蛊虫从他体内开始撕咬。可惜他早当自己是具没走灵魂的躯壳,是别人的一个屠杀工具,他不明白为什么还费尽力气去要叫醒这样的人!他没有错,叫醒他的人才是错的!
秦空头疼得厉害,突然闻到一阵药草的清香,他的手指不自觉地抽动了一下。这个味道如此熟悉,刚才也是先闻到这股香味,后面就被那个叫做“阿黎”的祭品姑娘,毫无预兆地亲了。当下来不及细想,祭品姑娘的攻势猛烈而干脆,只觉得刹那间头脑空白,头皮发麻。但这会儿醒来,才有种甘醇之感,慢慢地记起那个柔软的贴在自己唇上的感觉。
屋外熙熙攘攘讨论不停,秦空醒来之后便停在回忆之中,完全没有发现祭品姑娘也在同屋。待到阿黎忍不住朝他砸了颗啃了一半的红枣,他才迟钝地转头看去。
“你醒了啊,一个大男人好端端地说晕就晕,该不是有什么隐疾……”阿黎一边吃完手上剩下的枣子,一边上下打量着眼前的男人。不错,长得好看,身手也好,阿黎纳闷这人生得这样好为啥偏偏去求死。就算不想活也罢,但是为何偏要闯到灵蛇教来,还毁了这仪式。
秦空:“……”
阿黎:“你可千万要误会,因为我很快就要和你成亲了。”
本以为听到这话男子会惊慌失措,但没想到他是出奇地冷静,听了阿黎夸张地表述只是“哦”了一声,没有过多反应。阿黎觉得自己又冷不丁吃了个闷亏,“哦”是怎样,一点都不正常。
“至于你想死这个念头,可以放弃了。看你费尽心思寻到我们这个犄角旮旯的穷地方,想必也不稀罕一般的死法。不知道该说你幸运还是不幸,真给你找到了这个法子,但却让你永远不可能实现。”
“这话何意?”
“简单来说,就是这个献祭之法不会接纳你。”
直到阿黎说完这话,秦空才微微露出吃惊的神色,嘴巴抽动了一下:“怎会!”
眼看又遇上这副谁都欠他一百万的臭脸,刚平息的气又上头,阿黎故意挑刺儿来激他:“按照规矩呢,本来我是要和陌生的你一起去喂那些毒虫的。这样的话倒也算歪打正着如你所愿。可惜他们不会让我死,现在也不会让你死。”
“为何……”
“为何天意弄人是吧!我告诉你,这才是我想还你的一句话!灵蛇教突逢异象,三月来周遭没有半点生气,口粮不吃也罢但是药引全无,你可知蓝姨那襁褓娃娃才一岁不到,染了不过最寻常的啼蛊却束手无策,整日止不住哇哇哭嚎,直到发不出声音,你知道多么令人绝望吗!现在好不容易说服族长用献祭之法做最后尝试,你却无端来破坏。哪里死不好,非要挑这里来,太可恨!”
“可恨,我不是一向如此……”
“其实我也发现了,你这人难以沟通。既然你不让我们如愿,那抱歉我也不能让你顺心。”
“哦?”
“还有,你也不要想着逃出去,他们不会让你走的。别怀疑,那群老弱妇孺会有方法困住你。”
本来找的是银月教,却误打误撞来到了灵蛇教,还被人瞧破了所有心思。带着决绝来,求死死不了,还多惹一笔债;继续逃走呢,已经被人告知妄想。难道手段强硬,邪霸一方的秦空要被生生困在这个迷你教里,沦为他们的玩物吗?
二十八次,秦空突然想到了世上对他的讨伐之言已经衍生出了这么多的版本。每途径一个地方,他都会找个时间去当地的闲言碎语聚集处听听自己的故事。人生乏味,云云故事又与自己何干?就算是自己的故事,也听起来像和自己无关。
气走了阿黎,秦空倒是想躺一会儿了。阿黎边纳闷边出到屋外,明明是自个的屋子,怎生气不想看见臭脸,却不是将他赶走,自己出来何故?难道是因为他手臂腿上受的那些伤,显然是密林之中的毒藤棘造成,已经开始发脓溃烂,不然刚才也不会毒性发作一下晕倒。
灵蛇教向来深居简出,周围长满带毒植被不足为奇。只是这人太过执拗,明知受伤还要硬闯。阿黎动了恻隐之心,潜意识里为他着想。可是这样来的夫君,能要吗?
想得出神之际,阿黎没有察觉蓝衣女子的到来。蓝衣女子也不含糊,有些着急又拼命控制情绪道:“阿黎,我想和你谈谈今日之事。那个闯入者既然想死,你为什么还要救他?”
救?阿黎听到这个字觉得不可思议。让一个想死之人不能死,怎么算是救?楞了片刻,阿黎给了回答:“五星连珠已经消失,天相不在,五行有变,强行献祭也是徒劳。还要他白白送命作甚?”
这番回答倒是顺了蓝衣女子的“救”,可是她真的是这样想吗?
蓝字女子不依不饶:“那他本意不是求死?何不让他如愿!”
“有些人就是这么奇怪。将死之人渴求生命,年华正盛却一心求死。若事事都能轻易如愿,岂不是要大乱?比起将死而不能医,这种生而不恋更是让人恨。让他活着,就是惩罚。”
惩罚,这是阿黎最后修改的答案。作为灵蛇教之灵女,她将永不能受到别人的惩罚,只有她能带给别人惩罚。秦空的闯入犯了禁忌,理应受万毒蚕食之苦。阿黎让他生,是救。但秦空本意求死,死得彻底,阿黎不让死,是罚。
救还是罚,谁又能说得清呢?
“阿黎你……既然事已至此,我们永远尊重你的决定。那个即将成为你丈夫的男人,我们会给他同等的敬意。”
说罢蓝衣女子双手交叉按于双肩,点头示敬便离开了。阿黎并未走远,转而到了屋外的高台处恍惚发呆。不知不觉天色黯淡,也到傍晚时分,想起今日屋里还有个需要换药的伤者,猛地冲下台阶,正好和上来的人撞个满怀。来人也被吓了一跳,但还是扶稳了可能摔下去的阿黎。
见到是他,阿黎忍不住咕哝了一句:“好好的一个人,干嘛不知道珍惜。”
秦空先是一愣,想起刚才在毒藤棘处欲尝试离开之际,蓝衣女子对他说的那番话。
“她不是在救你,而是惩罚。谁叫尽是一些不懂感恩和珍惜之人。若是不愿生,倒是去寻法献让,说不定还能救几人。如你们嫌弃的那些,却是别人一辈子的期盼。可恶,就算比你们少三十年寿命,我们灵蛇教也不会糟蹋自己。”
一时间百般滋味在心头,是恨吗?恨一个素未谋面之人,还是恨自己?秦空最近多了很多情绪,却不知道怎么释放。琢磨着蓝衣女子的话,不知不觉又回到了阿黎的屋旁。祭品姑娘一人立在高台上,背影柔弱又坚强。不对,这种作风雷厉性格刚烈的女子,哪能看出半分柔弱?
内心吐槽的想法还未消失,果然这个冲动女子又来投怀送抱。但秦空一改冷淡,忽而调笑:“你现在是我的人了,知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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