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我们不得不感叹命运的神奇,也许因为它是这个地球上仅存的神,它不单单用不可抗拒的臂膀把天才送往英雄的天堂,也愿意夜深人静时照顾一下庸碌无为者的人生。
我可以在每个月月初的第一个礼拜天,去到巴塞罗那哥特区的某条小巷里,那里有一座并不引人注目的建筑,沿着墙根的荫凉地静静等待半个小时,然后顺着人群免费进入毕加索博物馆。从这座博物馆所陈列的毕加索早年的画作——他十来岁住在巴塞罗那的习作——可以了解100年前的西班牙的模样。那个时期毕加索还是写实的,也就意味着我们能直截了当的从这些巴掌大的木板上看出些什么。比如Barceloneta海滩还没有赌场、餐馆和晒裸体阳光浴的男女,取而代之的是一些样式古老的小船、穿着礼服戴礼帽的男人、坐在马车里探出头来呼吸海风的女人,还有他们都是西班牙人。
他们没能想象过了几十年西班牙开始遭受另一种殖民,中国人、日本人、俄罗斯人、比利时人来了。我们这群来自世界各地的庸碌无为者,围坐在一家离海滩不远的火锅店里感叹命运的神奇。
这家店里使用的辣椒,是公元前7000年首先在中美洲热带地区种植入菜,后传入墨西哥,1493年再由意大利人哥伦布第二次横渡美洲时从墨西哥带回西班牙的。再往后推200年,于明朝末年传入中国并在西南地区发扬光大。又过了很多年,贵山之南诞生了小小的我,从出生起我就有幸接受西班牙人遗留的恩惠,熏陶出无辣不欢的味蕾。并在两年多前上海的一个夜晚,命运之神挥动双臂给了我迎面一击,他洪钟大吕般的声音在我脑海中敲响:“去西班牙吧。”第二天起床我听从命运的指示准备收拾包裹踏上前往西班牙的路途,半年后我当真踏上了这片土地,踏上西班牙人和辣椒征服世界的起点。
服务员端上来一盘盘羊肉卷,应该是西班牙的羊肉,在当地宰杀、分割、送到店里放入冰箱速冻一个小时左右,直到肉里的水分冻成冰渣,再切成极薄的卷。传说中上等的羊肉卷,用筷子夹起一片朝着光亮处,眼睛通过白脂凝膏的脂肪能看到对面晃动的人影。冷冻的时间很难拿捏,需要有经验的师傅根据冰箱冷藏室的温度和成果实时调整。冻太久硬成石头刨肉机会卷了刃,如果冻的时间不够切出来的卷不够薄,缺失了一种穿梭在沸腾的蒸汽与肉汤里,在6国语言混杂的欢声笑语里一涮就熟的优美的姿态。往脸盘大的锅中注入猪大骨放在高压锅里熬成的乳白色浓汤,加入八角、三奈、桂皮、小茴香、豆蔻、丁香、香果这些远渡重洋而来的8种香料,再以腐乳、老干妈、臭豆豉、芝麻酱、花生酱、蒜泥、辣椒面、耗油、姜汁、白糖、山西陈醋等蘸料辅佐,一种在中国传承千年的香味开始在地中海的海岸飘散。
针对外国朋友想体验中餐的要求,带他们吃火锅是种一劳永逸的解决方案,你不用费心解释各种菜式的吃法,也不用担心他们不吃牛肚百叶等内脏,因为到目前为止我还没发现哪位外国友人能抵御内脏和火锅加起来超过一万点的攻击。你只需要在开席前解释一下火锅的吃法,我是这么跟比利时小哥说的:火锅是把你喜欢的东西放进去煮熟了捞起来吃就行了。那天他像新入门的徒弟一样秉持一种朝圣的心态和胃口,以人生中第一次拿起筷子的姿态主动且严格地遵守我的教导:他不仅喜欢吃传统欧洲人比较接受的蔬菜、牛羊肉卷以及虾蟹等海鲜,还喜欢吃油面筋、牛肚、猪脑、脊髓等动物内脏,更能体现欧洲资本主义高等级教育所主张的创造性思维的是,他还把一整块豆腐乳扔进白汤里准备涮来吃。
在这次堪比达沃斯论坛的、以促进国际文化合作与交流为宗旨的、基于吃着火锅唱着歌的国际盛宴里,唯一需要担心的是两位俄罗斯姐姐会不会觉得青岛啤酒和伏特加比起来淡的跟鸟似的。
有时候我躺在马德里深夜的床上,听着后花园里的黑人唱着千转百回的歌曲,我会觉得生活就是一口猪骨火锅浓汤,看似简单纯净实则蕴藏着汪洋般汹涌的波涛。有的人被扔进冰箱里冻失了水分切成肉卷;有的人生来安于平凡恪守其职心甘情愿做一颗安静的火锅香料;有的人颇具野望想要闯出一片天地,却发现自己只是一坨人人嫌弃的猪大肠;还有的人不愿浸入社会这口大染缸,默默固守着蘸水碟里的一亩三分地,可总有人看不得你的“清高”,夹着一筷子失败者的孤魂野鬼蘸你一身;我则是一根小辣椒,下锅前谁不服我我就辣死谁,后来却在这口大熔炉里煮的失去了颜色,失去了心气儿,也失去了少年时的一往无前。
过了很多年,我提议像少年时那般再挥洒一次热血,旁边的人拍拍我的肩头劝到:“算了吧,你看就连最不愿屈服的,怎么也摁不进汤里的油面筋,现在不也像个老头子一样皱成一团缩在了锅底。”
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当你已经被生活磨去了棱角,熬掉了本来的味道,再没法对生活保持足够多的热忱时,有个笑眯眯的胖子会搓着手告诉你:“盛惠每人19块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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