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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儿出生的时候，老公的爷爷已经82岁。老人喜欢独处，经常面无表情，对一切兴味索然的样子。我给他买回糕点，他乐呵呵接过，告诉我以后别花这份钱了，反正他吃什么都没味儿。
带五个月的女儿回家，他凑过来看。小小的人儿瞪圆了眼睛，注视他两秒，突然咧嘴，甜甜地笑了。老人也露出了难得的笑容。他挑眉，伸手轻抚女儿的小脸，拉长声音跟她聊天：小丫头笑了啊！你看见太爷爷就笑，太爷爷就还死不了呢是吧？你这么爱笑呢？太爷爷就跟你多玩几年行不？
婆婆偷偷抱怨：偏心眼儿！他一次都没逗过皓月（小姑子家女儿，比我女儿大一岁），都是装作没看见。
我笑：皓月不喜欢老头老太太，她看见爷爷就发横，皱眉、跺脚，有时候还直接哭。可是这个年龄的老人，特别忌讳孩子在他们面前哭。你家孙女不一样，她喜欢亲近老年人，这是碰巧投其所好了。
我洗衣做饭时，就把女儿放进婴儿车，推到老人身边，让他帮忙看孩子。爷爷惊奇地抬眼看我，确定我是真的要把孩子交给他，瞬间激动得语无伦次。他挥手赶我去忙，让我放心。等我忙完，祖孙俩还在嗯嗯啊啊地聊，女儿手舞足蹈笑出声，老人也眉开眼笑乐开怀。
女儿会走路了，爷爷比谁都兴奋。他拉着女儿的小手，在院子里转弯儿，或者在胡同里来回溜达。一个身高超过190，一个不足80，两个人走在一起，这简直是最最最最最萌身高差！看着爷爷几乎是对折的弯下腰，努力配合女儿尚且不稳的步伐，我笑着看着，不知不觉有泪盈眶。
爷爷出去遛弯儿，每次回来，都给女儿带点小玩意儿，橡皮鸭子、塑料风车、旺仔小馒头、烤红薯。女儿最喜欢的是香甜的烤红薯。她并排着坐在爷爷旁边，翘起手指，撕下一条红薯递到爷爷嘴边，等他张口接下，再撕一块儿自己吃。你一口我一口，两个人边吃边聊，笑得不亦乐乎。
女儿还喜欢叫爷爷吃饭。每次我支开桌子，她就一连串儿地催我抱她下床，手忙脚乱地穿上鞋，一路跑一路叫“太爷爷，吃饭吃饭吃饭……了！”有时不小心摔倒，她也是迅速爬起来，拍拍衣服上的土，继续往前跑。等我把饭菜摆好，她已经拉着爷爷洗完手，两个人端端正正地坐等开饭。
一次做打卤面，我在卤菜里放了一小把花生米。爷爷抱怨她咬不动，婆婆说没几个，捡出来放桌子上就行。女儿翻动面条儿，找出花生米，一粒接一粒都塞进嘴里，嚼碎，用小勺子盛着递过去：太爷爷，我给你嚼碎了，你不用自己咬也能吃。
有一段时间，女儿喜欢问人几岁。我逗她：一岁。她跺脚不依：你骗我！我都两岁了！逗急了，她不再理我，转而去问爷爷。爷爷喃喃低语：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太爷爷八十四了，怕是陪你玩不了几天了。
爷爷病倒的时候，大伯家正乱作一团：三哥确诊癌症晚期，手术加化疗，情况日趋严重；三嫂生二胎，需要有人陪床；家里孩子上学，需要接送且提供食宿。
不得已，从各家抽调人手帮忙：大伯陪三哥；我妈带大伯母四处求神拜佛；婆婆照顾三嫂；三姨帮我带孩子；三嫂妈妈在家接送老大；老公和小叔子请假替换大伯；大伯回家照顾爷爷。
小叔子打电话，让我招呼小姑子一起回家看看，爷爷身上的皮肉已经开始溃烂，估计是没几天了。他说，大伯在的时候，你们俩怎么也要露个面，免得他以为你们都不来看看爷爷。
和小姑子约好了时间，我跟三姨交代怎样让两个小丫头和平相处。大伯几次强调家里冷，不让我们带孩子回去；而且孩子太小，不能见危重病人。
半夜，感觉头发被人扯住拉紧。醒来发现，女儿睁大了眼睛看着屋顶，手指挽了我的头发，绕来绕去。黑暗中，她的眼睛熠熠发光。我吓了一跳，搂她到怀里，问她怎么没睡着。
她挣脱我的怀抱，支起身子俯视我：你不是说，我太爷爷的肉掉下来了吗？我在想，他哪里的肉掉了。他不疼吗？
说到最后一句，女儿已哽咽难言。我起身抱住她，轻拍后背——“宝贝，咱们明天就回去看太爷爷！”如果不能见最后一面，闺女会非常遗憾吧？
四点多，手机响起。婆婆说，你爷爷去了，刚才。明天别穿亮色衣服。你大哥过去接你。让你三姨在家看孩子。
之后十来年，女儿极少提起太爷爷。也是，两岁的孩子，能记得什么呢？
整理女儿的旧书本，看见她一篇高分作文《奈何缘浅》。她写道：爸爸买回的烤红薯，从来都是温的。他是骑着电动车绕城三圈，给红薯散热降温了吗？太爷爷拄着拐杖，步履蹒跚，可他递给我的红薯，每一次都是滚烫的。泪眼模糊中，我分明又看见，他颤颤地伸手，从怀中取出一包东西，对我招手：辰儿，你看这是什么？
那一刻我才知道，一切的一切，女儿都记在心中。奈何缘浅！但思念深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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