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是絮絮叨叨,反复向某人提起村子里的疯子,也在一些文章里片面地提起,不是说我将这里述说的更全面一些,只是想集中成一篇文章。将他们聚在一起,拢起记忆中的画面和场景。
我早已忘却他们的名姓或绰号,只记得其中一人叫红毛弟。但他们的面容和身量,呓语的唇形,开开合合在遥远的记忆里。
我将以符合他们形象的临时绰号来挨个回忆。
红毛弟
他是村人常提起的一个,现在依然大多数人记得他。因他在其他疯子里最活泼,喜欢整个村子的溜达,也不够使人压抑。因着这不够压抑,每个孩子都敢嘲笑他,尽可能惹怒他再一哄而散。
他有一头红发么?从我懂事起,就不曾见过他的头发是红色的。之所以叫“弟”,是他还有一个哥哥,也是四个疯子之一。
高高瘦瘦的身材,就像一根陈旧的木梁直戳戳地戳在街头巷尾,油腻的短发披在尖脑袋上。我从来听不清他在说什么,语速极快,口沫喷潵,总有一部分留在嘴角和稀疏的胡须上。
六合彩风靡的年代,人们遇到他便让他圆了人的发财梦,说完给他一支烟。此后,红毛弟也有了烟瘾,不知道他是不是过肺了。
他不是危险性最高的人,尽管他会追打小孩和大人。他的行动能够预测,易于防范,不像他的哥哥,永远不知道他的深沉的湖底下,藏着什么样的怪物。所以我最怕的是他的哥哥。
独立人
红毛弟的哥哥。他总是站在老村口,在我常去买豆浆和油条的小巷子尽头。单着一只脚立着,另一脚用手抓着放在屁股底下。那茂盛的头发蓬蓬,眼睛像一条黑色的小细沟,眼珠子藏在里面窥探着世界。
不,不止如此,他还拿着一根长长的木棍,似孙悟空桀骜不驯的样子。我常防备着那根木棍,常尽量不去看他,一旦被他捕捉到目光,他能一杆子敲在我的头上,虽然并没有真正被打过,比划一下,我便吓得半死。估计木棍后来被人收走,再也不见他擎着。无处安放的手抓着脚站着。
独立人几乎不说话。一棵盛放的木棉底下,火红的木棉花掉落一地,他有时站在那里。我骑着单车或走路,远远一见,定是要掉头绕远路。我惧怕他的不言语和茂盛的头发。若今再见,还是会远远避开。他自带的,使人压抑和恐惧的气场,气场来自那混乱的头脑平静无波,没人知道何时爆裂。
他在同一个地方从早站到晚,在我记忆中,他很少出现在意想不到的地方。红毛弟有时会过去同他站在一起,两根高高的柱子,顶在小小的巷口。
军大衣
军大衣的相貌比一般人端正。他有自己的小屋,紧挨着我家狭长的房子,白天出门的时候还不忘仔细地锁上,直到天黑回来。
小时候的我不知道他上哪儿去,直到我能独自出门走很远,才发现,他是去逛街了,一边走一边自语。
我想他参过军,常年的军绿色外套,冬天是一件军大衣。三十岁左右的年纪,我没见过他胡子拉碴,装扮总是齐整。有次趁他出门了,我跑到他房前掰开门缝往里瞧,里面是一片被尘封的物件,被时间和活人遗弃的角落。一段不流动的时间长久地平躺在那里。
我眼珠转了两圈匆匆跑了,从此再也没去过。直到我家搬走很多年后我才又见到他。
在隔壁镇上,因着那件军大衣和模糊的样子与他重叠到一起。回头细看,我感到讶异和伤感,此时的他已很邋遢,头发结缕,一路自言自语。他的自语是不停歇的自语,永远没有到头地说下去,路也永远没有尽头地走下去。
大学生
我见到他的次数很少,直到有人告诉我他死了,我才又想起来。人们说他是一个大学生,是一个聪明人。发疯的原因是与女友情感上的不顺,精神受到刺激。母亲说他没发疯前,样子是好看的。他同很多疯子一样,将所有精力用来走动和碎碎念。
他住在朋友家的隔壁。有天晚上,我去找朋友,在黑暗里,他蹲在水沟旁,一边大声说话,一边劲头十足地挥动双手。他在跟头脑里的人吵架,在与对面无形的人吵架。无论何时,他总是这么大声吵着,挥动手臂否定对方。
他们均没有突出的事迹,没有令人难以忘怀的奇妙的语言,只是以一种形象散落村子各处。他们是村子完整的一部分,这部分不能被割除和掩盖。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