缺憾亦美

      爸晨起的第一泡茶，是为茶壶准备的。热气氤氲的茶水，浓郁地浸润了紫砂壶身，如同为其上了一层光洁釉彩，所有的壶都醒了，壶中经年的茶气也醒了，徐徐蒸腾，引人心醉。

    但爸的紫砂壶多带瑕疵，或壶盖缺了角，或壶钮断裂，以胶水重粘，大抵都不具备浑然天成的完美。然而爸不以为意，仍是日复一日地养壶，逐渐养出浑厚的茶色，养出诗礼之家的文墨气息，那些许裂损便熔为老壶的独特印记，镌上了爸以茶会友的几段轶事。

      来客总要先赞一番壶的色泽做工，但终归须谈到壶盖上大小不一的缺口。爸呷着茶抿着笑，妈却嗔怪不已，原来每处缺憾都与爸酒后的迂有关。爸与朋友饮茶解酒，便要常常争着泡茶，几双手互不相让，有时壶盖滑落落疤，有时竟兀自断钮，与爸赌气似的生生裂开。爸虽仍气定神闲地笑着，手脚却窘得无处可放，身子攲斜，像等着斟上妈没好气的斥责。

      妈的怨尤或许还含着别的缘故。爸自己拮据，出手却很是大方，往往珍品都要拿与好友玩赏，倘使朋友生出爱慕的神色，他便义不容辞地揣到朋友怀里，还细细地演示养壶之法。久而久之，家中便只存这数把瑕疵壶。然爸视之如珍宝，连缺口都一一滋养，斟茶时也格外珍重，将老茶与老故事一同赠予客人。直到现在，连妈也说这壶裂得漂亮，像价值连城的古董总得带些残损才有沧桑之意。爸便呷着茶眯眯地笑了。

    十几年的泡茶工夫，爸练就了打太极般的茶艺，茶盘上壶与壶的悠长交谈，茶香的延续，一桌老古董的融融泄泄，无不带着“和”的古意。爸说交友也像养壶，磕磕绊绊是常事，但只要愿意一日日、一年年以真情浸润，缺憾也会生出拙朴的茶香，像古董上的残损一样为友谊增值。我看着爸以茶巾轻轻擦拭壶盖，竟恍然发觉缺口的盖才最具浑然天成的完美，因为缺憾才是人生的常态。

      爸又在养壶了，陈年的茶香淡淡地沁入，周身如沐和风般舒畅。爸终于细细地把养壶之法教给我，然第一条便是养好壶的瑕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