彬子的爱情

01.

前年冬天，小葵和彬子、我和大剩，一起去了彬子老家，在他祖父留下的乡间老宅里短居了一周。车子开进院儿里，停在一棵上了岁数的李子树下。抵达的第二天，就赶上一场大雪。

许久没人住的空屋子，好像格外阴冷。彬子跟住在前院的叔叔家讨来松毛松塔和煤炭，把炉子点着，好一会才渐渐暖和一点。

晚上我们围着炉子讲鬼故事，炉上烤着红薯、土豆、馒头片以及彬子婶婶送来的豆腐丸子，旧茶壶里泡得是蒲公英根。

那时，彬子正和小葵认认真真地谈着恋爱，整个人处于一种“屁颠屁颠”的状态，开心得找不着北。

那时，除了08年雪灾，小葵还是第一次看到真正的雪。雪厚厚的，干净又梦幻，她想学韩国电影里的情节——把衣服脱光，试一试雪到底有多凉。但有一个问题，这里除了她男朋友彬子、她女朋友我，还有一个大剩，权衡一下，没敢脱。

“到底什么样才算叛逆？”她忽然问我。

“就算不听你的话，我照样能过得好。”这是我年轻时候深信不疑的答案。

“段位太低”，她摇头：“我宁愿不好，也不要听你的话。”

“所以呢？”我知道她大概要作妖了。

“所以，去他的大姨妈，你，跟我出去吃雪！就现在。”

窗外的雪，真如鹅毛一般，平静、流畅地下着，落在房上、树上、井台上、猫咪的脊背上，天地间一片苍茫。

“别作死”，彬子一声大喝。

此时，他正守在炉边熬糖做冰糖葫芦，因为小葵想吃。灶台上的两只白瓷大碗里装满了洗净的山楂，一颗一颗，个头不算大，但因为刚刚洗过而明艳异常。

“我不作，我吃雪。”小葵嬉皮笑脸的，在雪的映衬下，呲着的大板牙还反光呢。

彬子无奈，刚把一串串刚蘸好的糖葫芦排列在菜板上，就拎着大铁壶破门而出，一脚踏入雪地，选了井台上最干净的一块地方，舀了几大碗塞进壶中。

煮雪、沏茶，加了陈皮、菊花、桂圆什么的。不好喝，但确实有那么一点浪漫。

玻璃茶杯放在桌子上，小葵俯着身子看菊花在温热的雪水中舒展开，时不时凑上去吹吹热气。彬子就站在一旁，望着她，脸上的表情那么温和，眼神那么快乐。

“张小葵，我好后悔。”

据说那晚睡前，彬子忽然有点懊恼地来了这么一句。

小葵看他表情严肃，赶忙问怎么了。

“白天把易拉罐拉环扔了。”

小葵开始没反应过来，等她纳过闷，不禁慢慢直起身，转过来，低着头沉默半晌，才说：“不用戒指，我愿意。”

彬子又感动又开心，说：“我还没说干啥，你就愿意。”

小葵说：“干啥我都愿意。”

02.

去年冬天，我们大剩没能去彬子老家看雪。房子里暖意融融，窗户外雪花纷飞的场景，这二人已经舍不得跟人分享。

彬子曾同小葵诉说旧事，说小时候他家条件不算好，没有闲钱给他买红白机。所以，每次都是跑到班上的一个同学家里，大家抢着玩，很多时候都是眼巴巴地看着别人玩，心里痒痒也玩不上。后来忘记因为什么，跟那个同学打了一架。小彬子人穷志不穷，从此再也不去那孩子家里玩，红白机也因此成了童年里的一块空缺。

这次启程前，小葵忽然想起这事，不知从哪淘来一台红白机，一路带到彬子老家。两个人躲在屋子里，没事就玩小时候总也玩不够的魂斗罗、超级玛丽、坦克大战。

天黑了，游戏打完了，就裹着大棉袄跑到院子里看星星。冬天的晴朗夜空那么澄澈、那么辽远。彬子老家，空气干净的要命，星空仍然是璀璨的，北斗星、猎户座很容易就能找到，还有一条银河横亘在天际。后来彬子突发奇想，回屋披了条被子，瑟瑟发抖的两个人裹在一条被子里，拥抱这一起看星星。

看完星星，回到屋子里背靠着暖气取暖，小葵用可口可乐煮姜茶，一人喝一大碗，寒意尽除。

躺在被窝里，灯已经熄了，彬子以为小葵睡着了，翻身都是轻轻地，谁知小葵忽然笑出声来，吓了彬子一跳。

“你这女人想干嘛？”

小葵说：“大彬子，你说这世界上是不是没有人比我们更幸福了？”

彬子赶忙捂她的嘴：“话不要说太满。”

就好比每次一说得瑟“好久没感冒了”，流感很快就会找上门。

03.

今年冬天，迎来的是史上最冷的11月，北方的雪来的更早。跟彬子回老家看雪的人，变成了我和大剩。

入冬之前，小葵和彬子分手了。

行车刚过省界，便有零星雪花飘落，天空灰暗。越往北，雪越大，等到离家100来里的时候，公路两侧已是厚厚一层雪，路中间的雪被车子压实，有些打滑。

彬子一不留神，车子“哧溜”一滑，直奔路边围栏。我坐在后座，心提到嗓子眼，大剩想必也是身体僵直。好在速度慢，车子在即将撞上围栏的时候刹住了。幸好彬子有雪地行车的经验，万一生手慌乱之下急着打方向，后果不堪设想。

我长舒一口气，车子里谁也没说话。

“要不是你俩在，今天估计出事了”，半晌，彬子才开口。

大剩坐在副驾，锤了他一拳：“快拉倒吧，好人才不长命。”

这一次，在彬子的老房子里，我们看到的是新铺的地板、新换的暖气、大大小小几十个小黄人公仔、一面崭新的照片墙，墙上的几十个相框里，是他们一起去过的地方。

彬子在今年夏天悄悄布置了这栋老房子，原本是打算着，等到了下雪的时候，严肃地向小葵求一次婚。

炉火生起来，屋里暖和起来，玻璃上的雾气挡住了视线，彬子在房子里踱步，看上去有点孤单。

记忆里，他好像从来没有这么孤单过。

04.

浓烈的爱情，难免伴随着更大的风险。因为一旦失去，任你如何扎挣，也无法全身而退。倘若一个人没有孤注一掷承担风险的勇气，注定也无法享有到爱情最本真的模样。

彬子享有过了。

曾经我们最羡慕彬子的爱情。怎么一转眼，事情就变成这样了呢？

我们作为旁观者，尚且意难平，彬子本人又该如何消化？

大家挺担心他。但好像做什么都无济于事，离开的毕竟是离开了，失去的必定是失去了。

大雪化开之后，彬子开车送我和大剩到城里的火车站，目送我们随着人群进站。他准备一个人在老家住一段，先蔫一段时间，等明年开春再支棱起来。冬天或许是爱情最暖的时候，那么春天，可能是从新开始的好时节。但我还是忍不住幻想，想着小葵会不会在人群中出现。就在这座不大的老旧车站，就在彬子离开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