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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芦苇叫了辆电动三轮，在新河垃圾场一千米处下了车，她知道左拐直到路的尽头就是了。她戴了顶帽子出来，宽宽的帽沿投下的阴影，挡住她大半个脸。她走着，身边不时有人来回经过，大多是拾荒者。继续走着，她看到了废弃报刊亭，再往前有辆车，漆黑的七座面包车。她的脚步放慢了，心速已失衡，直到车窗里探出个脑袋，朝她挥挥手，她才又加快步伐。
周芦苇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一时局促。
“芦苇，叔终于找到你了。”
周芦苇以为自己会哭，但是眼睛干干的。
“陈叔。”周芦苇没有抬头，“你黑了，壮了。”
“还老了。”
“一点点吧。”
“终于找到你了。确定你活着，我们也就放心了。”
眼泪夺眶而出，但她忍住没有出声。
“想回家吗？”
周芦苇哭出声音。陈正没再说话，由着她的哭声越来越大，再越来越小。“你好吗？”
“挺好的。”周芦苇说的是真心话，如果早一点问，可能是另一个回答。但现在，李家有了李后望，对她也并不苛责。
“不问问家里怎么样吗？”
周芦苇不停地捏着手指，来回揉搓，声音小得自己也不容易听见，她问：“她们怎么样了？”
“你妈妈现在不上班了，在家里照顾周念。你妈妈挺想你。”
“哦……”周芦苇想多说一点的，比如“我也想她”。
“孩子现在也挺好，上小学了。成绩不错。很懂事。”
“哦，那就好……”周芦苇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他们，李家他们还不知道你以前的事吧？”陈正点了根烟，又灭掉。
周芦苇艰难地点点头。
“打算一直瞒下去？”
周芦苇摇着头说：“不知道。”
“真的过得好吗？”
周芦苇重重地点点头。
“这是我的号码，你存一下。”陈正掏出一张名片。周芦苇看到上面的头衔，知道他现在是所长了。
“是我妈让你找我的吗？”
“我们每个在意你的人从来没有放弃过寻找。”陈正神色凝重，“是你旻澈叔叔发现的。”
“果真如此。”周芦苇在心里应道。
“他跟你妈妈说在杭州遇见你，我知道了，开始找你。多亏了人口普查，不然，真不容易找。”周芦苇明白付建国是怎么给自己上的户口了，不由感叹自己的运气，但不知到底是幸运还是不幸。
“芦苇，叔跟你说这么几句，听好了。第一，纸包不住火，选个时机把以前的事告诉他们；第二，不要害怕，他们接受，那是真对你好，如果不接受，也怨不得，毕竟隐瞒在先；第三，随时可以回家。”陈正的话像往周芦苇的心里钉钉子。
“我现在的生活真的挺好的。”声音轻得似乎只有自己听得见。比起忍受现在，她更害怕回去面对乔娇泥和周念。
“那更要坦白。”陈正紧追一句，“否则，美好都是假象。”
周芦苇是真觉得现在的生活行在理想的轨道上。虽然最近开始多做了一些家务，还要带孩子，但她慢慢接受自己作为“母亲”的身份，还有作为这一家子的成员的身份。邱月香不像从前那样对自己咄咄相逼，这天回去，她也就问问周芦苇去哪里，看她带回来的一些食物，并没有追问下去。李乐也如最初那样温柔对待自己，他工作稳定，早出早归，每天晚上都陪伴在自己身边。外人看来，有了抱养的孙子，这家人从未有过地祥和幸福。不，这哪里是抱养的孙子，他就是亲孙子，所有人都把李后望看作是李家的亲孙子，只有对待亲孙子才会面面周到。
自那次和陈正见面以后，周芦苇的生活恢复了平静，平静得像他不曾来过。当这一个冬天过去，春天也慢赶着离开的时候，来了一位女子。她是径自走进来的，埋在衣服堆里的周芦苇正巧抬起头，与她撞了个眼光。女人和周芦苇差不多年纪，比她高，比她纤瘦，五官玲珑，没有着妆，但那杏仁眼，在双眼皮的映衬下，迷蒙引人。女人要找李乐或邱月香。
“李乐上班去了。”
“那邱阿姨在吗？”
“在的，你叫什么，我上去叫下我妈。”
“你是李乐的老婆？”
“是的。怎么称呼你？”
“我可以和你一起上楼吗？邱阿姨认识我的。”女人说着往楼梯上去。周芦苇晃身挡在前面：“不好意思啊，这样是不是不太礼貌？”
女人往后退了两步，仰头开喊：“邱阿姨，邱阿姨——”
楼上传来李后望的哭声，邱月香抱着他出现在二楼平台往下望：“谁啊？”在她和女人对视的瞬间，邱月香的神色变得惊慌，她冲周芦苇叫道：“周舟你快上来，快点。”周芦苇快步上楼，从邱月香怀里接过孩子，遵她的嘱咐进屋待着，不要再出来。周芦苇在里屋听不到她们的交谈，但隐约感觉来者不善，放心不下，就抱着李后望去找了李竹根。还没等李竹根下楼，女人和邱月香吵起来了。一反常态，凶悍逼人的不是婆婆，倒是那个女人手脚并用，连放嘴炮，与她甜美柔弱的形象全然不符。
“我们进屋说话，进屋说话。”邱月香把大门关上，这大门一般到晚饭前都是不关的。
“我早就说上楼找你，是她不肯。”女人朝周芦苇看看，昂首踏上楼梯。邱月香精神全无，上楼的步子更慢了。
女人是来要孩子的，她说李后望是她的孩子。她拿出一叠钱，“五万块”，她说，“你们花了三万，我给五万。”周芦苇抱紧了李后望，不解地看看邱月香，看看李竹根。他们局促不安，邱月香拨通了李乐的电话。
“李乐快回来了，我们等会儿好好谈谈。”邱月香坐立不安，周芦苇怀里的李后望也跳跃着，好几次要挣脱到地上。“抱阿望进屋去吧。”邱月香说。
“不行。”女人大声道。周芦苇想反驳，但看邱月香漠然无声，她也就抱着李后望继续坐着。
李乐回来了，他已经知道来的女人是谁。他先看看周芦苇，再看看女人，又看看周芦苇，没有额外的表情，在客厅最远的角落坐下。
“当初，你不是这么说的。一次性给三万，你再也不会纠缠。”邱月香再次开口。
“我后悔了。我只想要回我的儿子。至于你儿子寻了多少风流事，我不会追究。反正那一回也是我自愿的。”
“你，你不要脸。”
“谁不要脸？谁拉我去验胎的？谁求我生下来的？谁又巴不得我马上离开平遥永远都不要回来的？”
周芦苇听得头疼，她看看李后望，她的眉眼与这个女人是有几分相像的，还有严肃时的表情，与她的侧颜八分相似。她抱着李后望的手松了。
“你怎么能反悔呢？”邱月香说。
“孩子是我的。”
“也是我的啊。”李乐脱口而出。周芦苇的心一沉，她谁也没看，想走开，但没有力气站起来。
“十万。可你得答应以后再也不要来。”邱月香说。
“我要儿子。”
“十万，不可能再多了。”邱月香以为她在讨价还价。
“我要儿子。”
“真要儿子，当初为什么同意卖给我们？”
“因为我缺钱，你缺儿子。”女子的目光停留在李后望的身上，“现在我不缺钱，但缺儿子。”
“你和另外的人去生啊？”
“我不会生了。我的子宫都被摘掉了。”女人突然跪下来，一改刚才蛮横的语气，哀求道，“求求你们，求求你们，把儿子还给我，还给我。”
邱月香傻眼了。能用钱解决的事都不算大事，她的底线是二十万，还没开始讨价还价呢，就已经失去谈判的必要了。
“我给你二十万。二十五万？三十万？我们能拿出多少，就给你多少。我们也只要这个孩子。”邱月香颤巍着身子从周芦苇手里抱过孙儿，老泪纵横。
“邱阿姨，不要逼我。”女人继续跪着，“我不想把事闹大。闹大了，孩子也不可能会留在你们身边。”
“太突然了，太突然了。”估计邱月香抱得太紧，李后望开始嗯啊地挣扎。“让我们想想，想想，你先回去，明天再来，好吗？”
“我不走。我要看着我的孩子。”
“不要这样好不好？我们保证不会把孩子藏起来。孩子晚上也要休息，你看着他，他怎么休息？”
女人走了，但没有离开。她坐在大门口，时而起来围着李家走一圈，一直没有睡觉。
这一夜，李家未眠。邱月香哄睡了李后望，把李乐和李竹根叫到一起商量。
“周，你去休息。”邱月香说。
“为什么？”周芦苇问。
“为什么瞒着你，我们以后再说，现在先解决阿望的事，好吗？”邱月香说完就走了。
她没听懂自己的“为什么”，但周芦苇并没有反抗的欲望，那刻，她发觉自己一直只是李家的外人。她枯坐一夜，想了种种可能。可能，李乐还是很爱自己的，只是害怕坦白以后会失去自己，否则，何苦留着不会生育的自己在身边？可能，是邱月香要让李乐再娶，他才不得已和其他女人生了孩子。可能，他们并不有意伤害自己，孩子是计划之外的，李乐只是想要个儿子，邱月香只是想要孙子而已。何况，自己不是也有隐瞒的过去吗？何况，自己的隐藏不也是出于难言之隐吗？这一夜，周芦苇第一次回想过去，回想过去的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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