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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那是一种赌一把的心态。在只允许有一个选择的情况下,如果一条路只是无休止地泥泞不堪,而另一条路尽管艰险,却有可能获得拯救,无疑谁都会选择后者的。既然如此,自己又为什么要踌躇不前呢?在此,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内心有一种卑劣的功利主义倾向。选择了艰险之路历尽千辛万苦之后却没有获得拯救,那我不是白忙活了吗?——正是这样一种患得患失的心态导致了自己的优柔寡断。为了不至于“白忙活”而让自己停留在不怎么艰辛却只会走向最终灭亡的路上——我所怀有的正是这种懒惰、愚蠢、卑劣的心态。待在女偊氏处的那段时间里,我的内心被赶往一个方向。起初是被赶去的,后来变得主动前往。悟净渐渐地开始懂得,之前,自己一直都没在追求幸福,只在寻求世界的意义,这是个天大的错误。其实自己是在这种奇怪的形式下。相当执着地寻找着自己的幸福。他出于廉价的满足感而非卑劣感深切地感觉到,自己根本不是那种要探寻世界意义云云的了不起的人物。于是,一股勇气油然而生。那就是:在好高骛远、狂妄不羁之前,首先要测试一下显然都不了解自己的自己。在踌躇不前之前,先测试一下自己。不考虑结果是否成功,只是极尽全力地测试一下,即便遭到决定性的失败也在所不惜。也就是说,到目前为止一直因害怕失败而放弃努力的他,已经升华到不在乎“白忙活”的境界了。
是啊,你说得没错。仅凭结果来批判原因,当然不是什么最好的方法。可是,这似乎也是世上最管用的方法了。
所谓变化之法,其实就是这样的:想要变成某个东西的心意纯粹专一到了极点,强烈迫切到了极致,你最终就变成这个东西了。倘若没有变成,就是因为你的心意没有迫切到如此程度。所谓法术之修行,就是学习如何将自己的心意聚集成一种纯净无垢、强烈无比的东西。这样的修行自然是很艰难的,可一旦达到了那样的境界,就不需要每次都花那么大的力气了,只需将心意转到某种形状上,就能立刻变成这种东西。事实上也不仅限于此,对于其他的诸般技艺而言,道理也是相同的。要说这变化之术为什么人不会而狐狸能行呢?就在于人心中挂念的事情太多,精神难以集中,而野兽反倒没那么多需要操心的琐事,精神容易集中的缘故云云。
我注意到,作为两个极端的这两人(悟空和三藏),其实有着一个,也仅有这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他们二人都将生命中所遇到的一切当作一种必然,并将这种必然当作全部,进而又把这种必然看作是一种自由。据说金刚石和炭是由相同的物质所构成的,他们二人的活法(其差别远比,金刚石与炭的差别更大)也都是建立在这种面对现实的态度之占的,故而让人觉得十分有趣。正是这种“必然与自由的同价”,才是他们作为天才的标志。
“熊熊燃烧着的烈火,本身是知道自己正在燃烧的。认识到在燃烧的时候,往往还没有真正燃烧起来。”
“所谓自由自在的行为,就是其内在已经成熟透了,不这么做不行了,于是自然而然地外在表现出来的行为。”
从刚才起,我就一直仰卧着,透过树叶的间隙望着天上的星星。寂寞,我感到无可名状的寂寞。好像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一颗寂寞的星球上,正在眺望着漆黑、冰冷、—无所有的世界的夜空一般。对于星星,我以前一直觉得它们是永恒的,无限的,故而不怎么想看。可我现在这么仰卧着,不看也得看呀。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想起了三藏法师那清澈而忧郁的眼睛。那是一双总是凝望着远方、对任何事物都充满了怜悯的眼睛。以前,我对此一直不甚理解,可今夜,我忽然觉得自己懂了。原来师父一直凝望着永恒,同时也清晰地守望着与此永恒形成对照的、地上所有物体的命运。毁灭,迟早会降临,可在这毁灭到来之前,睿智也好,爱情也好,诸如此类的美好事物仍在尽情绽放;师父那总是充满怜悯的深情的目光,不就是投射在这些事物之上的吗?
子贡曾向孔子提过一个奇妙的问题:
“死者有知乎?将无知乎?”
这是个关于人死之后有无知觉,或者说灵魂是否不灭的问题。
对此,孔子的回答颇为别具一格:
“吾欲言死之有知,将恐孝子顺孙妨生以送死;吾欲言死之无知。将恐不孝之子弃其亲而不葬。”估计对于这样的答非所问,子贡是极为不服的。
他(司马迁)以为,即便是身处逆境,慷慨之士也会遭受激越悲壮的痛苦,软弱之徒则会遭受缓慢而耻辱的蹂躏。或者说,即便最初看来似乎并不相符,但至少人们从其随后的应对方式上可以看出,如此命运还是与之相符合的。
在最初的野兽般的、迷狂的惨痛之后,随之而来的则是人类所特有的、清醒的苦楚。
作为一个男子汉大丈夫的太史令司马迁,已在天汉三年的春天里死去了。之后,续写其未竟之作的,仅仅是一架既没有知觉,也没有意识的书写机器而已。哪怕是强迫自己,他也要这么认为。修史之事必须继续。对于他来说,这是无可动摇的。为了完成修史大业,无论多么地难以忍受,自己也必须苟活于世。而为了苟活于世,又必须将自己当作一个活死人。
李陵想起了苏武年轻时的偏执——那股近乎滑稽的死硬劲儿。或许苏武拿的是这么个主意吧:单于想以荣华富贵为诱饵来钓极度贫困中的自己,自己禁不住诱惑而上钩则自不待言,即便自己受不了苦难而自杀,也就相当于败给了单于(或者说是以单于为象征的命运)。然而,在李陵的眼里,苏武那与命运死怼的样子并不滑稽可笑。能够若无其事地笑傲难以想象的艰难、贫苦、酷寒、孤独(并且到死为止),如果这算是偏执,那么这种偏执无疑是无比悲壮、伟大的。看到苏武以前那种多少有些幼稚的偏执,竟然升华得如此壮大,李陵惊叹不已。
司马迁在获刑之后,一直孜孜矻矻,笔耕不辍。
在放弃了现实世界中的追求之后,他仅作为书中的人物而存活他那张在现实生活中不再张开的嘴,却借着鲁仲连的口舌,喷出了熊熊烈火。他时而化为伍子胥,剜出了自己的双眼;时而化为蔺相如,当面怒斥秦王;时而又化为燕太子丹,为荆轲洒泪送别。而在叙述楚大夫屈原的郁愤之时,不惜笔墨,长长地引用了其投身汨罗江之际所留下的遗作《怀沙》赋。司马迁似乎觉得这一篇赋,应该就是他自己的作品。
他说:“绝不能绝望。无论是在什么情况下,都不能绝望。我就是真正悟出这一真谛的少数长寿者之一。”由此,我也很好地恢复了元气,看透了世间的恶俗却仍不失高贵的人,是必须得到尊敬的。
拥有权力是件好事二如果能在理性的支配下不加以滥用的话。
我究竟是为了什么而离乡背井,浪迹天涯,最后来到这里?难道说怀着某种热切的向往不远万里来到此地,仅仅是考虑这么个间题吗?忽然我又怀疑:这恐怕是毫不相干的吧?到目前为止,我又在此地留下什么伟大事迹了吗?这是极为可疑的。那么我又为什么想要知道这些事情呢?过不了多久,我、英国、英语以及我们的子孙骨肉,全都会从人们的记忆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不是吗?——可是人啊,总是想让自己的形象驻留在人们的心里,哪怕是短暂的片刻也好。真是庸俗无聊的自我安慰。
对于医生,他是不相信的。他认为,医生所能做的,仅仅是一时的止痛而已。医生能够发现患者肉体上的故障(与一般人普通生理状态相比较而言的异常),然而对于该肉体故障与患者自身的精神生活问有何关联,以及该肉体故障对于患者的一生之规划有多么的重要,是一无所知的。而仅凭医生的只言片语而改变自己一生的计划,那是怎样的一种该遭唾弃的物质主义、肉体万能主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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