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张旧照片静静的陈列在她的眼前,虽说是老照片,但被镶在厚重的玻璃里面依然保存的很好,只是照片的边角已经开始泛黄,如同乔森第一眼看到它的心情。
这张照片足有二十个年头了,那时候的父亲目光含笑,手臂紧紧搂住身侧的女子,乔森顺着父亲微微侧头的目光看到她的母亲,年轻时的母亲穿着粉色碎花裙,体态轻盈,一头如瀑布的黑发直直垂到腰间,脚上穿着一双米色浅口鞋,显得美丽而又陌生。唯一熟悉的是照片上五六个月大的婴儿,她正被母亲抱在身前,好奇的眼神看着镜头。
她用手轻轻碰了碰相框,一层灰蝶似的飞扬起来,乔森拿起来用湿布擦去灰尘,拿起照片细细的看,左下角印着一行小字“仲伯佳慧于济南大明湖”
她唱独角戏似的一个字一个字的读出来,随之恍然大悟的点点头,背景可不就是她所熟悉的夏日荷花吗,只不过镜头被父母遮挡住看不真切了,只能影影约约的看到远处仿佛有粉色的花朵。也不知道为什么她之前从未注意到这张照片,而这张老照片仿佛也认了命,任由曾熟悉过它的人扔在客厅的一角不予理会,慢慢的长出舌苔似的苔藓来。
她一直以为父母之间是没有爱情的,数年来未曾断过消息只是因为她,女儿的存在使得他们有了联系的理由,只是这陌生的联络里这剩下养育的责任。
直到看到这张老照片,她的怀疑举棋不定了。
二十多岁的她已经知道不少男女之间的情事,她分明看到父亲的目光包裹住母亲的整个身体,那目光她只在自己的丈夫眼睛里看见过,炽烈,宠溺,拥有,纠缠,分明藏着一股刻骨的浪漫。
无论怎样,她无缘知道他们之间发生过怎样曲折浪漫的故事,她错过了花开的过程,只看见了一场正和事宜的离歌。
2
故事发生在一个叫高寨的小乡村,此时是黄土高原最热的时节。仲伯骑着一辆自行车载着未婚妻,正从一个很长的高坡飞驰下来,迎面扬起来的尘埃使得行人暗暗叫苦,正皱着眉头看向他们的行人不会知道,这一天改变了很多人的命运,包括他自己。此时自行车后座的佳慧抱着仲伯的腰际,她感到手心变得黏糊糊的,抬头一看发现眼前的蓝色工作服已经被汗水浸湿了大半,她心疼起来暗暗后悔,怎么都没必要挑这个时间去镇上登记,这个天实在太热了,热风迎面袭来,即使躲在树荫底下也觉得大地在焦烤着人,烤着人的心肺要着火似的。
美好的新生活迎接她的第一道坎就是做饭。
白手起家,穷的响叮当的她从嫁过来的新棉衣新棉被里拿出了一席换了一张桌子,又把仲伯的深蓝色工作服卖了两套换了柜子,锅碗瓢盆找了现成的凑在厨房里放着,一个家就有了些样子。可吃什么饭呢?分的粮票总是不够用,婆家娘家各个张着十几张嘴,炒菜的油只有那么一桶,她坐在饭厅里第一次为吃饭发起愁来,她想到娘家妈对她说的话,嫁过去的女儿就是泼出去的水,哪里还好意思回娘家要油炒菜呢。她想狠狠心,算了算了就水煮菜凑活吃吧,想着想着眼泪就流下来,最终还是呆呆地望着空空的庭院什么也没做。
当仲伯回来的时候正看到她在发呆,问她干嘛呢,饭菜做了没。
她没好气的说没有油怎么炒菜。仲伯好笑的揉揉她的头发,一脸诡秘的揭开自行车的篮子让她看。她瞟了一眼居然是一大块亮油油的猪肉,足足有二斤多。她的眼睛立刻发亮起来,她向门外看了一眼,紧张的说“没别人看见吧”小心翼翼的把猪肉拿到灶社里分成三份,滚烫的开水冒起了泡,她将猪肉洗净, 用一点点盐腌制了半小时,在大锅上放了一小块猪肉,等到猪油滋滋的冒出香味儿了,把剁碎的肉沫和一把白菜炒起来。
炒菜的功夫,仲伯一直在旁边看着他这个新过门的小媳妇,越看心里越是美滋滋的,他知道他娶了佳慧是占了便宜,邵大娘给他介绍姑娘的时候,他其实一眼就看上了同村的宋家小六,除了娇小的个头,玲珑的身段,又上过小学,说起话来也不像村里人那么土味,好歹能够配上读过高中的他。
宋家几乎没要什么彩礼就把佳慧许配给了他。当他进门提亲时,穿着煤厂发的一套新的蓝色工作服,拿着厂里发的大包小包的劳保给了岳父岳母,他们笑得嘴都合不拢,他知道这桩喜事八成是成了。谁能想到他就是算准了这个时候去宋家提亲的,宋家独苗马上就到娶亲的年龄了,正是缺物件办婚礼的时候,仲伯这时候去可不就是雪中送炭的道理。
他看着佳慧炒菜的背影,越看馋劲越大,这时候才察觉身体的累来,可他累的心甘情愿,他愿意为了新媳妇吃上肉累着,这可是过年才能吃上的好物件啊,他们已经好久都不曾开荤了。
这时白菜猪肉已经炒好了,她往大碗里一倒,很有魄气的往桌上一放。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没有先动筷子,最后是佳慧娇笑了一声“怎么,你快吃呀”仲伯也笑了一下,没再退让,用筷子夹起最大的一块肉放到佳慧的碗里。她的碗里这时候分外好看,黄莹莹的香甜杂粮,还有红中透香的红烧肉。她轻轻咬了一口,皱了皱眉。他也尝了一口, 不知怎么回事肉很硬,似乎是没有炒熟,两人对着这一碗半生不熟的菜互相看了一眼,暗暗地想,一盘上好的猪肉,可是毁了。
3
这一年秋天场里效益不好了,在人心惶惶中煤场开始了大批的裁员,裁的第一批员工里,就有仲伯的名字,他就这样被迫下了岗。
回家的路上夕阳已经落幕,他远远的就看到了佳慧,她正在坐在院落的枣树下等他回来,想问问他工作上有没有什么消息。他没有像以前一样骑车飞奔过去,而是踌躇的下了车,慢吞吞的朝前走去。
此时的佳慧已经怀了孕,肚子渐渐大了起来,身躯愈发沉重。对于怀孕她是后知后觉的,直到有一天吃什么都吐,没什么胃口的时候才去了医院,被医生告知已经怀孕三个多月了。从医院回来的路上,他们心照不宣的没有走以前的小路,仲伯载着佳慧特意绕到刚修好的柏油马路上,虽然离他们住的地方足有七八公里,但是大路又宽又直,不会颠到佳慧肚子里的孩子。怀着孕的佳慧对什么都没有胃口,唯独想吃黄杏子,她给仲伯说起她做的梦,梦里正是初夏的季节,她站在一颗桃杏树下打杏子,黄灿灿的杏子一个比一个大,好吃的诱人死。仲伯听后只能黯然,这时候食物仍然是匮乏的,几乎到了最困难的时候。仲伯在煤场是当检测员的,每月的伙食比普通工人多几两肉,可水果是过年都不能奢想的,更何况他现在下了岗,连肉票都没有了。他愁的一晚没睡觉,手掌抚摸着佳慧肚子里的小生命。下岗的事一开始他没告诉佳慧,他怕她忧心,所以只是按着正常上下班的点去镇上找事,打打零工。
事情被揭发是在一天下午,佳慧发现丈夫的饭盒没带,想到早晨他走的时候说是晚上要加班,就托厂里的人去给他送饭。结果那人拿着饭盒回来了,告诉她仲伯已经一个多月没在那里工作了。等到佳慧拖着五个多月的身孕搭车去了小镇,拖了同村的人一路走一路问,才看到仲伯在铁匠铺子里做工,仲伯正弯着腰打铁,手上青筋暴起,尽管深秋已经是很冷的天气,他的背部依然裸露着,背脊上的汗如同下了雨一样的掉落在地面。铁匠铺子像一个蒸汽房一样炙热,热气慢慢熏湿她的双眼,她大声的喊他出来,拖了仲伯的手就回了家。铁匠铺的工作就这样没了着落,仲伯知道是她心疼他,可是这样下去两人吃什么,家里的几斤小米早就吃的不剩几粒了,红薯和玉米大多是陈年收割的,早已发了青霉,娘俩的营养都跟不上怎么办。
这一次他听说表姐夫老陈在宁夏一带的工厂里做官,他去镇上表姐家里呆了一天,谈到有一个机会可以去那里做本职的检测员工作,他想去试一试,可又担心没人照顾佳慧。他就这样一边想着事,一边推着自行车走到佳慧的面前。
佳慧正在用手剥干玉米,他想,这就是晚上的晚饭了,最近村里兴起的新吃法,可以将玉米磨成面炒成面糊吃,或者搅上干枣当粥喝掉也很香。她看他走近抬起头问"怎样,你表姐那里?"他示意佳慧坐到一旁别弯腰压着肚子,接替她的位置坐到石凳上剥玉米粒,踌躇的开口"新建的厂子,在宁夏那里,还不知道去不去?”佳慧没说话,她当然不想让他去那么远的地方,通讯又这样困难,几座山连着几座山的距离,这儿发生个事丈夫都没法及时回来。
想到这里她抬头看着天空,无意识的抱紧双臂,光秃秃的枣树上趴着几只干瘪的灰色小雀,生活啊,生活,让麻雀也没有了生气。她心里莫名想到下一年的春天,肚里的小家伙就能在枣树下嬉戏了,心下一松一句话已经脱口而出“你去吧。”
仲伯惊讶于她的果断,等到想明白她的意思时,心里一股股的酸楚冒出来,他伸出双臂抱住她已经臃肿的腰身,在她耳边说“佳慧,等我回来”。就这样仲伯离开了家乡,单枪匹马去了遥远的宁夏奔赴了未知的前程。
这是他们的第一次分离,为时一年零九个月。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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