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曹

老曹

2019年最末的晚上，窗外风声萧瑟，夜凉如水。我靠在卧室床上，静听“夜读” ——史铁生的散文《奶奶的星》，脑海中浮现出那个遥远的乡村夏夜，路边的凉席，满天的繁星，席地圈坐的纳凉村民，被叫作“挡”的拦路鬼吓得瑟瑟发抖的少年。“时间是一只藏在黑暗中的温柔的手，在你一出神一恍惚之间，物走星移。”台湾作家龙应台的这句话让我不禁怅然。突然手机铃声响起，一下把思绪拉回现实！是岚山老曹来电。他应该又有什么好消息了吧，我想。

果然，老曹电话里告诉我他的女儿刚刚参加了研究生考试，马上就要放假回家了……

老曹是个残疾人，小的时候得过小儿麻痹症，一条腿伸不直，只能半蹲着走路。老曹的女儿小颖是我的学生，高一分班时，他委托邻居（我的同事）把女儿放在我的班级。小颖是一个聪明、漂亮又有点俏皮的女孩子，很讨人喜欢。残疾人家庭出来的孩子往往沉默、木讷，有一点自卑，然而小颖却是那么阳光、快乐,自信。这个家庭蕴藏着怎样的力量？直到我与老曹熟悉，这个谜团算是解开了，原来她有个不一般的爸爸。

老曹性格直爽，乐观，身上有一股不服输的劲头，在不公平的命运面前不肯低头，他做过很多工作，学过裁缝，理过发，后来开三轮出租车。用他自己的话说，他永远不会闲着。

每次召开家长会，老曹总是按时赶来，从不迟到，会后通常留下来，向我了解一下女儿的近期情况。与一般家长相比，我感觉与老曹要熟悉得多，也投脾气，久而久之便有朋友的味道了。

老曹生意不忙的时候也会到我家里坐一坐，两人喝杯茶，唠唠嗑。于是我知道老曹每天的生活轨迹大致如下：早上5点起床，到地里干农活，早饭后开着三轮车到四十里外的城区载客，中午凑合着吃一顿，下午五点回家。在我看来辛苦而悲催的生活，老曹却过得有滋有味，毫无怨言。对他来说，一天中最好的时光是下午回家后，媳妇给他炒个小菜，他便边喝酒，边与读小学的小女儿斗斗嘴，这个时候他俨然成了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

老曹其实是个聪明人，当初别人给他介绍媳妇，他在女方家，刻意关注房间里有没有大量的药盒子，防止自己娶回个“药罐子”。老曹媳妇的确有病，体质很弱，但是嫁给老曹后居然奇迹般地好了起来，还给他生了两个女儿，小颖是老大。老曹对两个宝贝女儿关爱有加，与我聊天的话题大多与女儿有关，也会聊些社会上的事情。老曹政治觉悟很高，对党和政府充满了感激，当然这也与我们的扶贫政策有关，他家是受益者。

老曹每次来我这儿总要带来一些好消息：小女儿考试得了奖，家长会上他被老师表扬了；家里今年花生丰收了；村里的扶贫款又增加了；媳妇找到了新工作，能够挣钱了；他又换了一辆新三轮等等。我也时时被老曹的情绪感染着，感觉生活其实充满了幸福的花絮，忽然美好了很多。偶尔老曹也会发些牢骚，在区医院与别人发生剐蹭，被讹去了八千元，那可是他三个月的收入；私家车越来越多，三轮出租生意不好做了……这个时候老曹的脸就露出了少有的悲伤，我便只能陪着叹息，我深深理解一个残疾人养家的不易。

老曹是一个要脸面的人，到我家里来从不空手，总要带一点土特产，用自家地里花生榨的油，媳妇头天烙的煎饼，自家茶园炒的新茶等等。我十分为难——收下，良心有愧；不收，怕他伤心。于是，便让妻子找出我穿过的羽绒服，羊皮外套送给他，以搪塞我的不安。同事讲，过年的时候他穿着我送他的羽绒服去邻居家拜年，深以为荣。我听了后，反而羞愧的很，一件旧衣服而已，反让人觉得我有沽名钓誉之嫌。

高二开始文理分科，小颖文科成绩要更好一些，但她执意要报理科。我让老曹劝劝她，老曹说，孩子跟你读书一年，有感情，你教理科班，所以她就跟着去理科班，她从小有自己的想法，也不听我们家长的，就由她去吧。小颖的成绩时好时坏，很不稳定，事实证明她的确不擅长理科思维，物理、化学成绩总也提不上去。高三开学的时候，我又劝老曹，让孩子转文科班，也许来得及，还是没有成功。

6月24日高考成绩公布，小颖的分数比本科线低了5分。老曹刻意隐藏着他的失望，其实我的难过一点也不亚于他，觉得辜负了他的信任，没能把孩子送入本科院校。老曹非常清楚：本科意味着孩子以后有可能参加招考，端“铁饭碗”。对于他这样的家庭，这是何等重要啊！我建议小颖再复读一年，但是她毅然决定走专科，然后找机会再升本。想到专科院校5%的升本率，我不由得为她的未来捏一把汗。小颖录取了电子商务专业，需要一部电脑。我和妻子商量，把她的手提电脑作为礼物送给小颖，也算是我们的一份心意。老曹推辞一番，便也收下了。

小颖毕业后不久，我也离开了岚山区，调回老家莒县工作。老曹常在酒后给我打电话——小女儿又长高了很多；大女儿入选学生会，然后又入党了；三轮出租被本村进城务工的几人包下来了；他在工地找到了一个干管理的轻松活；逢集的日子，他又操起了老本行——剃发等等。最让老曹高兴的是，女儿小颖专科毕业后居然通过自己的努力顺利升入本科。老曹激动地说，要让大女儿给我做干闺女。我知道这话里有醉意，但依然十分感动，这也许是他能想到的最高礼遇了吧。他多次表示，要来莒县看望我。我劝他说“你行动不方便，路又远，还是我去看望你吧。”几次回岚山会友、公差，开车经过他们村，但总也没有兑现诺言。

正月初四接到老曹的电话，他坐公交快到莒县了，我连忙驱车去车站接他。正月份是农村人走亲的日子，他这是把我当做亲戚了。老曹要从岚山坐公交到日照，再从日照换乘到莒县的车。我刚到车站，就看见他提着两只鸡和一大桶花生油，步履蹒跚地从车上下来。到我家后，妻子惊奇地问我: “老曹走路都不方便，上车下车，怎么带得了那么多东西啊？”我让她赶紧炒几个菜，我要和老曹喝一顿。

老曹依旧对生活充满了热情，对未来充满了希望。他告诉我，他已经不做出租生意了，在集市专职理发，每个月赶24个集，那些老年人喜欢光顾老曹的理发摊，一是图便宜，一次只收几元钱；二是可以在老曹的剃刀下找到曾经熟悉的感觉和一份亲切。老曹是喜欢聊天，喜欢热闹的人，这份工作虽然辛苦，收入只能勉强糊口，但是他乐此不疲。

那天我和老曹聊了很多，因为下午他还要赶回岚山，便没有劝他多喝酒。物欲横流的社会，人们的交往越来越局限于利益的圈子，老曹对生活、对人朴素真挚的感情对于我是一股清流，洗去浮躁的铅华，荡涤心灵的尘埃。他离开的时候，我让妻子在回赠他的年货里偷偷塞了五百元钱，叮嘱车开动之后再告诉他。我想，老曹对我的感情弥足珍贵，相比之下我对他的同情则显得那么廉价，他的一诺千金更是让我的敷衍相形见绌。这点钱算是一种愧疚的补偿吗？对于他那么纯粹的情感会不会是一种亵渎，会不会伤害他的自尊呢？

月亮升起，夜色变得柔软起来。老曹临挂电话之前说：“只要女儿研究生考试通过了，再困难，也要让她读下去，生活会越来越好的。” 老曹用质朴的话语让我懂得了：有人爱，有事做，有期待，便是幸福的人生。

                                                                                                                2020年1月3日凌晨

老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