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曹

老曹

小区附近有家盲人按摩店，开了约八年。老板姓李，重庆城口人，左眼正常，右眼是假眼。李老板技术好，很多老顾客点名要他按，哪怕排队也要等。这些年，李老板从老家陆续带了些师傅来店里干，都不如他自己受欢迎，来去没留下几个，老曹是开业第二年来的，至今没走。如果你看见一个蹲在按摩店门口抽烟的瞎眼老人，那一定就是老曹。

有一次电话预约李老板，他不得空，向我推荐老曹。那是我第一次注意到老曹，五十多岁吧，高个、偏瘦、肤黑，前额头发略秃，一双盲眼几乎闭着。李老板告诉老曹，顾客来了。老曹正坐在藤椅里发神，闻声站起来，双手摸索着两侧物事，碎步移到消毒柜前，从中取出床单和隔手帕，李老板提示他哪里有空床，他又摸索着碎步移过去，伸手找床的轮廓，缓慢铺上床单。

老曹的技术不比李老板差，认可他的顾客便越来越多，他也就此立足了。大而观之，老曹和李老板的业务量差不多，只不过前者靠提成，后者是老板，收入肯定大差。但老曹能在店里一直干下来，能挣到符合预期的价钱应该是原因之一。

有一年，过完正月，店里来了一个林姓姑娘，看模样不超过二十岁，大家喊她林妹儿。林妹儿个头瘦小，泛黄的长发梳成马尾，白皙俊秀的脸上，缀着一双盲眼。有一次，师傅们都忙着活儿，林妹儿正给一个老阿姨按，老阿姨突然问：林妹儿，你眼睛是啷个瞎的？发烧烧坏的。老阿姨又问：那时你好大？两岁多。沉默一阵，老阿姨说：林妹儿，你长得多乖的。几乎没见过自己的脸，乖不乖的有什么意思，我以为老阿姨的话会伤到林妹儿，林妹儿却浅浅一笑，脸红起来，想来，也是爱听赞美的。

话题炸开，店里的师傅便开始互问瞎的原因。问到老曹，说是小时候耍雷管儿炸的。老曹说：那时我有八九岁了，好多东西都有印象，我还记得颜色，林妹儿，你肯定不晓得颜色。林妹儿摇摇头，承认自己确实不晓得。原来，在盲人的圈子里，多一点失明前的记忆，也可以当作骄傲。

那之后没多久，林妹儿离开了，顾客们觉得扫兴，难得来个女师傅，总算是店里一道风景吧。但这番扫兴很快被冲走，因为李老板谈恋爱了。那一阵，李老板常不在店，熟客抱怨，老曹便说：他回老家相朋友去了。顾客们一下子反应过来，李老板除了那只假眼，外形还可以，年轻力壮又有事业，自然要考虑个人问题。

李老板结婚了，老板娘眼睛正常、模样端正、身材高大丰腴，不出两年添了儿子。也许李老板的圆满让大家觉得盲人有正常婚姻不是件难事，有一天，突然有顾客关心起老曹：你挣的钱全都交给老婆吗？老曹说：我哪有啥子老婆！顾客追问：那你的钱啷个花？老曹说：存起养老。

如果你看见一个蹲在按摩店门口抽烟的瞎眼老人，那一定就是老曹。他八九岁耍雷管儿炸瞎了眼，他还记得颜色，他做了大半辈子按摩师傅，他没老婆，他挣的钱存起养老。

老曹